赵申的公房,位于文渊阁的西侧。
陈平安跟着小吏走进去时,房内除了赵申,还坐着几位翰林院的老翰林。
赵申年约四旬,面色白净,留着三缕山羊须,眼神里透着一股精明和倨傲。
他坐在主位上,慢条斯理地品着茶,见到陈平安进来,并未起身。
“陈学士来了。”
他放下茶杯,语气平淡。
“坐吧。”
陈平安也不在意他的无礼,寻了个空位坐下。
“不知赵学士寻在下前来,有何吩咐?”
赵申轻笑一声,将一本厚厚的书册推到桌子中央。
“吩咐不敢当。只是听闻陈状元才高八斗,今日,恰逢陛下钦点的经筵日讲,轮到我翰林院当值。”
他指了指那本书册。
“这是今日要为陛下和皇子们讲的《尚书·大禹谟》。此篇经义,向来晦涩难懂。我等几位老朽,才疏学浅,怕讲不好,有负圣恩。”
他顿了顿,目光直视着陈平安。
“既然陈学士乃是陛下亲点的三元魁首,想必对此篇经义,定有独到见解。不如,今日这主讲之任,就由陈学士来担当,如何?”
此言一出,在座的几位老翰林都露出了看好戏的神情。
这哪里是推举,分明是刁难。
经筵日讲,乃是翰林院最重要的差事之一,责任重大。
主讲之人,需提前数日准备,反复研读,将讲稿打磨得尽善尽美,方敢呈于御前。
赵申此举,是想让毫无准备的陈平安当场出丑。
一个新科状元,在第一次经筵上便讲得一塌糊涂,这事若是传出去,不仅会成为整个官场的笑柄,更会折损他在皇帝心中的印象。
用心不可谓不险恶。
陈平安看了一眼桌上那本《尚书》,脸上却无丝毫慌乱。
他站起身,对着赵申拱了拱手。
“既然赵学士与诸位前辈如此信任,那晚生,便却之不恭了。”
他竟然,答应了。
赵申眼中闪过一丝错愕,随即换上了虚伪的笑容。
“好!陈学士果然有担当。那我等,便在弘德殿,静候陈学士的精彩讲解了。”
一个时辰后,弘德殿。
景泰帝高坐御座之上,太子赵渊、雍王赵澈分坐两侧。
下方,翰林院的几位学士,以及詹事府的官员们,垂手而立。
“今日经筵,由哪位爱卿主讲?”景泰帝开口问道。
掌院学士钱谦益正要出列,赵申却抢先一步。
“启禀陛下,今日主讲之人,乃是新科状元,侍讲学士陈平安。”
景泰帝闻言,眼中露出一丝兴趣。
“哦?陈平安,你来主讲?”
陈平安手持笏板,从队列中走出,躬身应道:“回禀陛下,正是臣。”
“好。”景泰帝点了点头,“那便开始吧。”
赵申与几位老翰林交换了一个幸灾乐祸的眼神,准备看陈平安如何出糗。
陈平安走到殿中,清了清嗓子,声音清朗地传遍整个大殿。
“今日臣要讲的,是《尚书·大禹谟》。”
他并未像寻常讲官那般,上来便逐字逐句地解释经文。
而是先提出了一个问题。
“在讲解经义之前,臣想请问陛下与两位殿下一个问题:何为君?何为国?何为天下?”
这个问题,问得石破天惊。
满殿官员皆是一愣。
景泰帝的眼神也变得锐利起来,示意他继续。
陈平安不紧不慢地说道:“《大禹谟》有云:‘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此十六字,被誉为上古心传之秘。”
“世人皆以为,此乃修心之法。但臣以为,这更是治国之本。”
“何为‘人心惟危’?百姓之心,如水一般,可载舟,亦可覆舟。其欲求不满,其怨愤难平,则国之根基危矣。此为‘人心’。”
“何为‘道心惟微’?天道无形,公理难寻。身为君主,当体察天心,顺应民意,行王道,施仁政。此心微妙难察,稍有不慎,便会偏离。此为‘道心’。”
“故而,为君者,当‘惟精惟一’,精诚专一,以百姓之心为己心,以天下公道为大道,最终‘允执厥中’,执守中正之道,不偏不倚,方能国泰民安,天下归心。”
一番话,将一篇艰涩的上古经文,与帝王心术、治国方略,完美地结合在了一起。
他没有掉书袋,没有引述繁杂的注疏。
而是用最直白、最深刻的语言,剖析了经文背后的核心逻辑。
整个弘德殿,鸦雀无声。
太子赵渊听得云里雾里,只觉得有些道理。
雍王赵澈却是双眼放光,频频点头,脸上满是赞叹。
而御座之上的景泰帝,更是眼神中异彩连连,身体微微前倾,听得极为入神。
赵申和那几位老翰林,早已是面如土色,额头渗出了冷汗。
他们本想看陈平安的笑话,却不想,竟亲眼见证了一场足以载入史册的精彩经筵。
陈平安的讲解,仍在继续。
他旁征博引,信手拈来。
从三皇五帝,讲到历朝历代的兴衰更替。
将“十六字心传”的道理,揉碎了,掰开了,讲得透彻无比。
原定半个时辰的经筵,不知不觉,竟讲了整整一个时辰。
当陈平安说完最后一个字,躬身行礼时,殿中依旧一片寂静。
良久,景泰帝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带头鼓起掌来。
“好!讲得好!”
他毫不掩饰自己的赞赏。
“朕听了几十年的经筵,今日,方才真正听明白了这‘十六字心传’的真意!”
“陈平安,你让朕,大开眼界啊!”
得到皇帝如此高的评价,满殿官员无不震惊。
赵申更是羞愧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经筵结束后,景官们纷纷退下。
“陈平安,你留下。”
景泰帝的声音再次响起。
在众人羡慕嫉妒的目光中,陈平安跟着景泰帝,走进了内殿的御书房。
“坐。”
景泰帝指了指自己对面的锦凳,态度亲和得像是一位长辈。
“你今日所讲,让朕感触颇深。”景泰帝感慨道。
他话锋一转,目光变得深邃起来。
“你的那份殿试策论,朕又反复看了几遍。尤其是关于‘轻徭薄赋’的部分。”
“朕想听听,你觉得,此事若要推行,当从何处入手?最大的阻力,又会来自哪里?”
这已经不是在考察,而是在真正的垂问国策了。
陈平安沉吟片刻,组织了一下语言。
“回禀陛下。臣以为,此事不可一蹴而就,当以试点先行。”
“可择一地少、民贫、税重之县,由朝廷委派专员,清查田亩,核定税额,三年内,只收正税,免除一切苛捐杂杂。”
“至于阻力……”
陈平安抬起头,直视着皇帝。
“最大的阻力,不在地方,而在朝堂。在那些,依靠着层层加派的赋税,中饱私囊的……既得利者。”
这个回答,大胆而又直接。
景泰帝沉默了。
他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热气,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光芒。
两人在御书房内,密谈了近一个时辰。
从财税改革,聊到边防军务,又从吏治整顿,聊到宗室弊病。
陈平安的对答,始终条理清晰,见解深刻,且充满了务实的精神。
当陈平安从御书房走出来时,天色已晚。
这个消息,如同一阵风,再次传遍了整个翰林院。
皇帝在经筵之后,单独召见新科状元,垂问国是,密谈一个时辰!
这其中代表的意义,不言而喻。
从第二天起,翰林院内所有官员,见到陈平安时,态度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那些原本持观望态度的老翰林,变得和颜悦色,主动与他说话了。
而那位赵申赵学士,再见到陈平安时,则是绕着道走,连正眼都不敢看他一眼。
整个翰林院,再无人敢小觑这位年仅十六岁的五品学士。
所有人都明白,一颗璀璨的政治新星,正在以不可阻挡的姿态,冉冉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