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昭阳大长公主府离去之后,蔺聿珩以送妻儿与父亲归府为由,再度顺利溜入乔府。
甫一踏入府内,穆岁安冷不丁地问了蔺聿珩一个问题——
“此番我们未曾下榻穆府,你怎么没有啰哩啰嗦的呀?”
依稀记得,此前这男人动辄说乔府地方颇为狭小,不便多人居住。
闻言,扛着大安的蔺聿珩,不动声色地瞄了妻子一眼,眼眸中似有一丝委屈闪过。
“皇帝早早命人收拾穆府……乔棠则整理乔府,我本打算让你与父亲居于临安郡王府。”
他悄然前去穆府看过,妻子闺房的一应布置,简直是华丽不可方物。
或许皇后的寝宫……也不过如此。
“……”穆岁安见到这男人幽怨而委屈的眼神,眉心一跳,顿觉头疼。
“你娘的身体……太医咋说?”她随即若无其事地转移了话题。
“不太好……”蔺聿珩看一眼怀抱小安的父亲,“陆太医说……母亲只有四五年的光景了。”
在此之前,皇祖母薨逝,母亲因大悲大痛而一夜白头,心气郁结,身体已每况愈下。
后来母亲再生意外,双腿负伤,终日闭门不出,无疑是雪上加霜。
穆岁安不禁一怔:“……”
她随即下意识地看向乔随彧,恰与之四目相对,二人唯有相视无言。
尤其是乔随彧,他虽对姜姒瑶再无男女情爱,但夫妻一场,他始终希望她安康顺遂。
昔日辞别,他诚心伏愿,昭阳大长公主余生长乐未央,永受嘉福。
岂料,其下半生竟会如此多舛……
须臾之后,乔随彧敛去心神,垂眸看了看渐生困意的孩子们。
“岁岁,方才棠棠来了,你去与她好好谈一谈,我与宴安为孩子洗漱,哄他们入睡。”
“走或留,且看她自己的意愿吧。”
言罢,乔随彧怀抱着小安,徐步往后院走去,他边走边轻声哄着孩子。
“你慢慢聊,孩子交给我。”蔺聿珩嘱咐一句,连忙抱着大安,快步追上前方的父亲。
妻子与乔棠多聊一会儿……这样他就能佯装因照顾孩子而睡着。
如此一来,妻子应不会强行唤醒他并将他驱逐,他便可再次留宿。
“……”穆岁安轻哼一声,“还说不是为了孩子……才跑到我面前大献殷勤。”
她一边小声嘟囔着,一边大摇大摆地往院中的菜地走去。
棠棠……即便她头脑再迟钝,也能感觉到这丫头变得不一样了……
夜色如墨,昏暗的灯光下,身着一袭玫红襦裙的乔棠,正独自坐于菜地旁的摇椅上。
“看什么呢?也不怕蚊虫叮咬……”
就在这时,穆岁安笑意盈盈的打趣声骤然传来,打破了黑夜的沉寂。
她往乔棠身侧的摇椅上一坐,悠闲自得地躺下,顺道还翘起了二郎腿。
“入秋了,天还是有点闷热,也就夜里凉快些,蚊虫却不见少……”
说着,穆岁安从荷包里掏出两个金黄的贡桔,将其中一个塞入乔棠手中。
“棠棠,酸酸甜甜的还不错……咱俩一人一个!”
“嗯……”乔棠紧紧握着贡桔,随后低垂着头,有一下没一下地剥着。
“岁岁,这几块菜地……三年间已是杂草丛生……八月初五,我与秦王方来除尽杂草。”
“你知道吗?我亲自下地,不消片刻手心就磨破了,出血了……”
说到这里,乔棠放下贡桔,继而将自己的双手摊在穆岁安面前。
“岁岁……你瞧瞧,我这双手养得又白又嫩的……再不见半点茧子。”
“秦王卧榻静养,需有人时时为他按摩腿脚,我怕粗糙的手伤到他,便日日以花瓣浸泡双手。”
“至于种菜……行宫不比王府,我若是做这些,会有人笑话秦王的……”
话语未尽,乔棠低声笑了起来,只是笑声中却夹杂着丝丝哽咽。
“棠棠……”
“岁岁,你且听我说完……”
乔棠轻声打断,继续剥着贡桔,连桔瓣上的白丝亦不放过。
“这三年间,我闲来无事,学会了不少诗词,能画两幅丹青,甚至还可与秦王对弈两局。”
“我习惯了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富贵生活,即便是一杯茶水,也不愿亲自动手。”
“我的生命中唯有秦王,再无第三人的存在,我全心全意地依赖着他……”
说罢,乔棠将剥好的贡桔,放在洁白的丝帕上,递与身旁的穆岁安。
“……”穆岁安伸手接过,垂首看着分成一瓣一瓣的贡桔,沉默须臾,一把塞入口中。
“还你!”她鼓着双颊,赌气似的将丝帕塞回乔棠的手心。
以前她们吃瓜果都不洗,直接从树上摘下来,在衣服上蹭蹭就吃!
什么桔子!什么唯有秦王!棠棠之意不言而喻——她不愿回家了!
“棠棠……”穆岁安用袖口随意擦了一下嘴角的桔汁,“你知道的,我不喜拐弯抹角!”
“无论是我还是乔叔,从来没人逼迫你离开秦王,返回郓州……”
“秦王是你的夫君,你二人本就是亲密无间的家人,我岂会棒打鸳鸯!”
“我只是想告诉你,无论何时飞云寨都是你的家!你想回就回……不想回就不回!”
说完,穆岁安站起身来,装模作样地整理一下衣襟,余光却瞄着乔棠。
“我走了啊?真走了哦?”她边说边挪动着小碎步,“回去睡觉了哈?”
这副别扭的小模样,像极了大安与小安打闹后,二人谁也不理谁的架势。
乔棠缓缓起身,依旧低着头,佯装整理自己长及曳地的云锦裙摆。
“岁岁……你早日回家吧……出征在外要注意安全……林雾办事得力,自会好好照顾你。”
“若他日秦王身体恢复康健,我再携他同返郓州……”
话未说完,乔棠提起裙摆,头也不回地朝着院门外跑去。
她变了……如同一只被圈禁长达三载的野狼,野性已然消逝,再难适应那荒野生活。
此前她尚未察觉,但在见到脱胎换骨的林雾之后,她才恍然明悟——
自身已无半分匪气,且她的武功本就平平,唯有气力尚可,而今却连刀都难以提起。
即便是回归飞云寨,她也根本无法如林雾般,成为岁岁的左膀右臂。
秦王身份特殊,不能擅自前往边境重兵之地,然两个时辰前,皇帝却暗中传下旨意——
命她设法将岁岁暂留于京城,哪怕仅有一月,皇帝也会将药引赐予秦王。
只可惜,皇帝终究还是失算了……
直至乔棠的身影消失不见,穆岁安依旧伫立于原地,满脸愕然之色。
“棠棠……啥时也学会了这一套?”
“分明对我喜欢的不得了,为何要上演这一出假装生疏的戏码?”
穆岁安双手叉腰,歪着脑袋,一双灵动的杏眸滴溜溜一转。
无需多问,想必是棠棠……不愿成为她在京中的掣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