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前,明汐就一直留意各大景区的招工信息。在她几经对比后,选定了离家三十公里外的昭君墓景区。这里的讲解员领队听说她是旅游系的学生想来实习很是欢迎,明汐也认为自己完全可以凭借学到的专业知识应对实际工作中遇到的各种挑战,然而......
明汐站在讲解室的镜子前,第三次整理了一下胸前的工作证。八月的阳光像融化的金子,倾泻在青石板广场上。她深吸一口气,回忆着老讲解员们讲解时的开场白。
“各位游客大家好,欢迎来到昭君墓景区。我是讲解员明汐,接下来将由我为大家讲解王昭君的历史故事......”
她的声音清亮悦耳,在学校里总能获得老师的赞赏。但此刻,面前的十几位游客反应各异——有人礼貌性地点头,有人自顾自拍照,还有几个年轻人凑在一起窃窃私语,时不时发出轻笑。
“王昭君,名嫱,字昭君,西汉南郡秭归人......”明汐按既定路线引导着游客,背诵着烂熟于心的讲解词。走到和亲图浮雕前时,她正准备详细介绍昭君出塞的背景,一个穿着poLo衫的中年男人突然打断她。
“哎,小姑娘,你这些说辞都是从教科书上抄的吧?”男人推了推鼻梁上的墨镜,“昭君真是自愿去匈奴的吗?我看未必。”
明汐的舌头像被突然冻住了。在学校模拟讲解时,同学们都会配合地听完整个流程,从没有人这样直接质疑内容。她的耳根开始发烫,手指不自觉地绞紧了讲解器的挂绳。
“根据《汉书》记载,昭君确实是自愿请行的......”她努力保持微笑,声音却比刚才小了几分。
“史书都是胜利者写的!”男人声音提高了几度,引来其他游客的侧目,“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背井离乡去蛮荒之地,你说她自愿?骗鬼呢!”
明汐感到一阵眩晕。阳光突然变得刺眼起来,汗水顺着后背缓缓流下。这些问题培训时根本没提到过,她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引用哪本典籍来反驳。那些在学校里获得满堂彩的讲解技巧,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这个......当时的政治环境......”她结结巴巴地试图解释,却看到几个游客已经露出不耐烦的表情,有人开始低头刷手机。
“连这都说不清楚还当什么讲解员?”男人嗤笑一声,“你还是学生吧,把知识学好再来当讲解员吧!”
这句话像刀子一样扎进明汐心里。她想起自己为了这份工作熬夜准备资料,把讲解词修改了十几遍,甚至做梦都在背诵历史年代。可现在,所有的努力在这个男人眼里一文不值。
队伍末尾一位身穿佛教元素服装的中年男士突然开口:“《西京杂记》载,昭君因不肯贿赂画工毛延寿,故不得见御。后匈奴求亲,元帝按图指昭君,及去,召见,貌为后宫第一。”男士的声音不疾不徐,“这位先生若质疑正史,不知可有其他史料佐证您的观点?”
poLo衫男人一时语塞,讪讪地退到一旁。明汐向那位男士投去感激的目光,却发现对方已经重新隐入人群,只留给她一个若有所思的眼神。
接下来的讲解,明汐的声音明显失去了最初的自信。她机械地带着游客走过一个个景点,心里不断回放刚才的尴尬场面。当队伍来到昭君墓前时,那个男人又发难了。
“这墓是真是假啊?别又是个假古迹骗游客的吧?”
明汐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培训时领队确实提过,现存昭君墓全国有十余处,学术界对此确有争议。但她现在完全没心思展开这种复杂讨论,只想尽快结束这场噩梦般的讲解。
“目前学界对此尚无定论......”她干巴巴地回答。
“啧啧,一问三不知。”男人摇头晃脑地对同伴说,“这冤枉钱花的,还不如自己百度。”
这句话成了压垮明汐的最后一根稻草。她的眼眶突然发热,视线变得模糊起来。就在这时,一只宽大温暖的手轻轻拍了拍明汐的肩膀。
“小姑娘,”是刚才那位身穿佛教服饰的男士,“别着急。真正的历史就像这青冢上的草,需要慢慢梳理。”
男士转向其他游客:“诸位可知为何昭君墓上草色独青?传说昭君思乡情切,魂归故里,故冢上青草不枯。这当然只是传说,但历史不正是由事实与传说共同编织的锦缎吗?”
他的声音有种奇特的魔力,连那个挑剔的男人也安静下来。男士接着讲述了几个鲜为人知的昭君传说,语言生动有趣,又不失学术严谨。明汐怔怔地听着,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讲解缺少了什么——不是知识,而是将知识转化为故事的智慧。
讲解结束后,游客们纷纷散去。明汐独自坐在员工休息区的长椅上,把脸埋进掌心。第一天上岗时的自信早已粉碎——她原以为凭借文学院学生的功底和校园讲解经验,这份工作游刃有余。现实却给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
“第一天上岗吧?”
明汐抬头,看见那位男士不知何时坐在了她对面。近距离看,这位男士大概五十岁上下,眼睛却明亮如少年。
“我......我准备了很久......”明汐声音哽咽,“但那些问题我确实回答不上来。”
男士笑了笑,从随身的布包里掏出一本旧书递给她:“《匈奴通史》,或许对你有用。讲解员不是复读机,要懂得根据听众调整内容。那个男人虽然态度不好,但他的质疑并非全无道理。”
明汐接过书,封面上还有铅笔做的密密麻麻的批注。
“您是......?”
“我一直在研究汉传佛教,但对王昭君这些历史人物也颇为感兴趣。”男士站起身,“年轻人,历史不是死记硬背的年代数字,而是活生生的人与选择。昭君为何出塞?你可以引用十种学术观点,但更重要的是让听众感受到一个少女在命运关头的挣扎与勇气。”
男士的话像一束光照进明汐混沌的思绪。她突然明白自己错在哪里——她把讲解当成了一场表演,只顾展示自己准备的内容,却忘了关注听众真正想听什么。
“过几天我还会来,”男士走前说,“期待听到不一样的讲解。”
明汐翻开那本《匈奴通史》,扉页上写着一行小字:“给所有在历史长河边捡贝壳的人。”她的手指轻轻抚过那些字迹,心中的挫败感渐渐被一种新的决心取代。
傍晚盘点时,领队拍了拍她的肩膀:“听说你今天遇到点麻烦?别放心上,暑期游客就这样。坚持一周就习惯了。”
明汐点点头,却没有告诉领队,她已经决定重写所有的讲解稿。今晚,市图书馆将是她新的战场。那些刁难她的游客不会知道,他们的尖锐问题正在锻造一个更好的讲解员。
走出景区大门时,夕阳将昭君雕像染成金色。明汐回头望了一眼,恍惚觉得那位两千年前的女子也在注视着她。两个跨越时空的年轻女性,在这一刻奇妙地产生了共鸣——她们都在学习如何面对陌生的环境和挑战。
手机震动起来,是章悦诗发来的信息:“第一天怎么样?”
明汐笑着打字:“还不错——遇到了让我重新认识这份工作的人。”
她收起手机,走向了回城的公交站。夏风拂过脸颊,带着青草和泥土的气息。明天,当新的游客到来时,他们会听到一个不一样的昭君故事——不再是教科书上干巴巴的叙述,而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女子在历史洪流中的真实人生。
八月中旬的草原城市虽然温度一直居高不下,但比起南方可谓是清凉的存在。
明汐的视线越过验票口,外面广场上停满了标着各地车牌的旅游大巴,阳光下像一群色彩斑斓的巨兽。游客队伍从检票口蜿蜒到停车场尽头,还在不断延伸——老人撑着遮阳伞,年轻人戴着时尚的墨镜,孩子们在队伍里钻来钻去,此起彼伏的方言交织成嘈杂的声浪。
“今天预计接待量两万八千人。”同事小李擦着汗走过来,“比昨天还多三千。大家都打起精神,喝点藿香正气水以防中暑。”
明汐的喉咙发紧。虽然已经工作了两周,但每次看到这样的人潮,她还是会感到一阵眩晕。学校里模拟讲解时,面对的不过是二三十个同学;而现在,她每天要接待十几批游客,每批少则二十人,多则五六十。那些面孔来了又走,像永不停息的潮水,而她则是岸边的礁石,被一遍遍冲刷。
“明汐,到你了。”对讲机里传来领队的声音。
明汐深吸一口气,走向指定位置。石阶两侧的柳树在热风中摇曳,投下破碎的光影。她想起那天那位男士说的话:“每个游客都是带着不同期待来的,有人想听正史,有人爱传说,孩子要故事,老人要情怀。好的讲解员要像水一样,遇到什么容器就变成什么形状。”
可她现在感觉自己不是水,而是一块笨拙的木头。
“你好,我是这批游客的导游。”购买好讲解票的导游向她招手。
第一批游客涌了过来——是个来自南方的老年团,平均年龄看起来超过六十岁。阿姨们穿着鲜艳的防晒衣,叔叔们挂着专业相机,七嘴八舌地用方言交谈着。明汐提高音量开始讲解,却发现至少有三分之一的人根本没在听,而是忙着互相拍照。
“请大家跟紧队伍......”她的声音淹没在一片快门声中。
走到昭君雕像前时,一位戴草帽的阿姨突然挤到前面:“小姑娘,帮我们拍个集体照吧!要把雕像全拍进去哦!”
明汐接过沉甸甸的单反相机,勉强维持着职业微笑。透过取景器,她看到阿姨们迅速摆出各种姿势,却没人多看一眼雕像底座上刻的铭文——那是她精心准备的讲解重点。
“王昭君是我国古代四大美女之一......”送还相机后,明汐试图继续讲解。
“哎,听说她因为太美被画师故意画丑了是不是?”一位涂着鲜艳口红的阿姨打断她,“就跟现在照相馆修图一样,给钱才修好看!”
周围爆发出一阵笑声。明汐张了张嘴,准备好的学术解释突然显得如此不合时宜。她勉强笑了笑,迅速转到下一个景点。
接下来的几批游客各有各的特点:企业团的人忙着交换名片,家庭游的孩子哭闹着要冰淇淋,学生团倒是认真听讲,但提出的问题刁钻得让她招架不住。
“老师,匈奴单于娶昭君算不算政治婚姻?”
“昭君出塞和文成公主入藏有什么本质区别?”
“现代女性主义视角下该如何评价和亲政策?”
中午休息时,明汐瘫在员工休息室的椅子上,喝掉整整一瓶矿泉水。她的制服后背已经湿透,嗓子火辣辣地疼。窗外,游客队伍丝毫没有缩短的迹象,反而因为午间高峰变得更加拥挤。各种颜色的遮阳伞在广场上移动,像一片奇异的花海。
“怎么样?”李姐递给她一盒润喉糖,“今天人特别多吧?暑假都这样。”
明汐含着薄荷糖,清凉感暂时缓解了喉咙的不适。“我不明白,”她声音沙哑,“为什么这么多人来看昭君墓?他们真的都对历史感兴趣吗?”
李姐笑了:“谁管历史啊!大多数人就是来打卡拍照的。你把他们当移动的背景板就行,别太较真。”
移动的背景板。明汐望向窗外川流不息的人群,突然感到一阵荒谬。她为每个景点准备了详实的资料,甚至查阅了学术论文,可绝大多数游客要的只是一张能发朋友圈的照片和一个“到此一游”的标记。
下午的第一批游客是个亲子团。明汐机械地重复着讲解词,直到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拉住她的衣角。
“姐姐,昭君姐姐去那么远的地方,会想妈妈吗?”
明汐愣住了。所有准备好的年代、事件、政治意义在这一刻褪去,她眼前突然浮现出一个画面:十七岁的王嫱站在塞外的风沙中,怀中抱着琵琶,望向长安的方向。
“她一定很想。”明汐蹲下身,与小女孩平视,“史书上说昭君经常登高南望,还让侍女收集故乡的泥土带在身边。”
小女孩的眼睛亮了起来:“跟我妈妈出差时一样!她也会带我的照片。”
这个简单的对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明汐心中的某个锁。接下来的讲解,她不再拘泥于严谨的学术表述,而是开始讲述昭君作为“人”的故事——她离开家乡时的恐惧,在异族中的孤独,对故土的思念。令她惊讶的是,不仅孩子们听得入迷,连大人们也渐渐安静下来,有人甚至掏出纸巾擦拭眼角。
“您讲得真好。”散团时,一位母亲真诚地说,“让我感觉昭君不是课本上的名字,而是个真实存在过的女孩。”
夕阳西下,游客开始减少。明汐站在出口处送走最后一批客人,发现自己的心情奇妙地轻松起来。广场上的大巴一辆接一辆离开,扬起细微的尘土。她突然明白,那些汹涌的人潮中,每个人都带着自己的故事而来——退休教师想验证毕生所学,年轻情侣寻找约会场所,父母希望孩子接受文化熏陶,网红需要素材更新账号......
而她,可以成为连接过去与现在的那个节点。
她走向更衣室,脚步比早晨轻快许多。窗外,最后一缕夕阳为昭君雕像镀上金边。明汐想起小女孩的问题,突然很想知道,如果昭君穿越时空看到今天这人山人海的景象,会作何感想。
或许会惊讶吧,两千年前那个不得已的选择,如今成为无数人追寻的文化记忆。而在这记忆的长河中,明汐找到了自己微小却确定的位置——不是复述历史的传声筒,而是让冰冷石碑产生温度的讲述者。
明天,当新的人潮涌来时,她不会再感到畏惧。因为在那成千上万张面孔中,总会有一双像今天那个小女孩一样闪亮的眼睛,等待听到一个关于勇气、思念与成长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