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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天书吧 > 武侠修真 > 素心传 > 第118章 听潮阁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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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北去的船还在断桥码头泊着,乌篷盖着层薄暮,像只缩起脖子的水鸟。但阿禾不急着走了。她摸了摸怀中的锦囊,里面的塔铃花干还香,莲蓬的甜还在舌尖,船娘说书坊的灯盏会亮到三更,正好听完故事再收拾行装。码头的老槐树下落着几个说书人,正摆弄着醒木和折扇。有个穿长衫的先生见阿禾望过来,拱手笑道:“姑娘也是来听书的?今儿添了段新的,来的刚刚好。”他的折扇“唰”地展开,扇面上画着个吹笛人,笛声绕着石塔打了个结,像苏燕卿帕子上的缠绕结,解不开的。

画舫靠岸时,挑莲蓬的老妪还在。她的竹筐里剩了小半筐莲蓬,个个饱满,见阿禾没上船,便知她要留下听书,从筐里摸出个油纸包:“这是刚炒的莲子,就着故事吃,越嚼越香。”油纸包上还压着颗红菱,菱角尖上系着根红线,像特意留的记号。阿禾接过时,指尖碰着老妪的手,那手上满是裂口,却暖得像块晒透的棉絮——是天天在湖里摸菱、在灶前炒货焐出来的暖。

暮色渐渐浓了,书坊的灯笼次第亮起来。朱红色的灯笼映在湖面上,成了串会眨眼的星,连水里的月影都被染成了橘色。阿禾攥着炒莲子往书坊走,行囊在肩上轻轻晃,里面的拓纸、花干、莲蓬像在说悄悄话。拓纸说塔砖里的故事,花干说塔铃上的风,莲蓬说菱塘里的甜。她知道,今晚的故事里,定会有阿潭的凿子——那凿子每下都含着让石塔站稳的念想;会有水神的裙——那裙摆扫过水面时,定带起了无数菱花的梦;会有吹笛人的竹——那竹管里藏着芦苇荡的风,一吹就把思念送得很远。

这些满湖藏不住的暖,都将跟着她的行囊,成了往北去的路上,最耐嚼的念想。就像此刻含在嘴里的炒莲子,初尝是脆的,细嚼是面的,咽下去后,喉间还留着点回甘,像那些走了很远的路,却始终烫在心里的故事。

暮色像浸了墨的棉絮,一点点漫过湖面,把雷峰塔的金影晕成模糊的暖黄。阿禾攥着油纸包往书坊走,炒莲子的焦香混着塔铃花干的清苦,在鼻尖缠成一团。断桥的石阶被游人磨得发亮,每级都像藏着故事——第三级的裂缝里卡着半片菱角壳,边缘还留着采菱女指甲掐过的浅痕,是清晨她挑着竹筐路过时,被石阶绊了脚掉落的;第七级的凹痕里积着水,映着书坊渐次亮起的灯笼,烛光在水里晃悠悠的,像把星星泡在了水里,偶尔有晚归的蜻蜓点过水面,漾开的涟漪便把星子揉成了碎银。

石阶旁的老柳树枝条垂得很低,扫过阿禾的发梢,带着点湖水的潮气。她抬手拂开柳枝,指尖触到片枯叶,叶柄处还缠着半根红绳——是上个月有个姑娘在此送别心上人,把发绳系在枝上祈愿,如今绳头磨得发白,却仍牢牢缠着,像段不肯松的念想。阿禾想起自己行囊里的拓纸,“与妻同游”四个字的笔画间,似乎也藏着这样的执拗,刻字人定是把全身的力气都灌进了指尖,才让五十年后的人仍能摸到那点沉。

书坊的木门虚掩着,门楣上悬着块黑底金字的匾,“听潮阁”三个字被灯笼照得温润,笔画间似乎还沾着去年梅雨季节的潮气。门环是对铜制的菱角,被人摸得发亮,叩门时“哐当”一声,惊飞了檐下栖息的夜鹭,翅膀带起的风卷着灯笼的红光,在门扉上投下片晃动的暖影。阿禾刚推开门,一股混合着松烟墨、旧书卷和薄荷香的气息就涌了出来,撞得她鼻尖发痒——墨是新研的,带着砚台的湿;书是旧的,纸页泛着陈香;薄荷是掌柜泡在茶里的,清冽中透着点苦,三样味道缠在一起,倒像把时光酿成了酒。

里面已经坐了不少人,八仙桌旁的茶盏冒着热气,粗瓷碗沿结着层薄薄的茶垢,是经年累月泡出来的印记。穿短打的伙计提着铜壶穿梭,壶嘴喷出的白汽在灯笼红光里化成淡淡的雾,他肩上搭着的抹布黑得发亮,擦过桌面时“滋滋”响,倒像在给故事伴奏。靠里的桌旁坐着个穿蓝布衫的老妇人,正用银簪挑着茶里的薄荷梗,簪子上嵌着颗小小的菱角玉,是年轻时丈夫送的,如今玉上的包浆厚得像层油脂,映着灯光泛着暖光。

“阿禾姑娘来啦?”角落里梳双髻的小姑娘扬声招呼,她是书坊掌柜的小女儿,名叫阿菱,是个话唠,阿禾没来几次,却混的很熟,总爱往阿禾兜里塞话本。此刻她手里正捏着块醒木,木头上被她刻了朵小小的菱花,见阿禾点头,蹦跳着跑过来,羊角辫上的红绒球晃得像两颗小灯笼:“今儿先生要讲三个故事呢!刚开了个头,说的是雷峰塔下那对铜铃的由来,可好听了。”她说着掀开怀里的布包,露出本泛黄的话本,封面上画着座塔,塔檐下挂着对铃铛,铃绳上缠着些发丝般的细线。

阿禾找了个临窗的位置坐下,窗棂雕着缠枝莲,枝蔓间漏进几缕湖风,吹得桌上的茶沫轻轻颤。茶是雨前龙井,叶底还泛着青,杯底沉着片晒干的桂花,是老妪早上炒莲子时特意抓的,说“泡在茶里,甜能渗到根儿上”。她拆开油纸包,炒莲子的香气立刻漫开来,引得邻座的老者侧目。老者蓄着山羊胡,胡子尖沾着点茶渍,手里转着两颗油亮的核桃,核桃上的纹路被盘得像西湖的水波纹,笑着点头:“这莲子炒得火候正好,定是南岸老妪的手艺吧?她炒货时总往锅里撒把桂花,香得能勾着人多走二里地。”

阿禾刚剥出颗莲子,米白色的莲肉上还沾着点焦皮,听见这话便笑了:“老伯说得是,她还在包上压了颗红菱,说是听书时含着,甜能漫到嗓子眼里。”她把红菱放在桌上,菱角尖对着窗外的湖面,月光正好落在菱肉的嫩白处,像给这甜裹了层银霜。老者捻起颗莲子放进嘴里,慢慢嚼着说:“老妪的男人原是雷峰塔的守塔人,三十年前在塔上扫雪时摔了腿,她便靠着采菱炒货养家,炒莲子的手艺是男人教的,说‘要炒出点暖来,才对得起日子’。”

正说着,堂中忽然静了静。穿长衫的说书先生缓步走上台,他的长衫是半旧的藏青色,袖口磨出了毛边,却浆洗得笔挺。手里握着把乌木折扇,扇骨上嵌着螺钿,在灯影里闪着细碎的光,像把揉碎的星星。先生往太师椅上一坐,椅垫上有个浅浅的臀印,是他坐了二十年压出来的形状。他端起茶盏抿了口,茶盏是粗陶的,盏沿缺了个小口,据说还是他年轻时赶考落第,在书坊当学徒时用的。目光扫过满堂听众,最后落在阿禾桌上的拓纸上——那是她刚从行囊里取出来的,“与妻同游”的字迹在灯光下泛着古旧的黄,纸角被虫蛀了个小小的洞,像只眼睛在悄悄看。

“今晚先讲个‘铜铃记’。”先生放下茶盏,折扇轻敲桌面,“啪”的一声,惊得阿菱手里的醒木差点掉在地上。“话说二十年前,雷峰塔的檐角挂着对铜铃,左铃刻着‘归’,右铃刻着‘望’。每到风起,左铃总比右铃晚响半拍,像有人在后面追着应和……”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股穿透力,像浸了水的棉线,能把每个字都缝进人心里。

阿禾的指尖轻轻抚过拓纸,“与妻同游”四个字的笔画边缘有些毛糙,她忽然想起守塔的老伙计说过,二十年前确有个石匠在塔下住,石匠的妻子得了咳疾,总爱坐在塔下晒太阳,手里攥着块从老家带来的黄土,说“闻着土味,咳嗽能轻些”。

“……那石匠是江北来的,一手凿石的好手艺,却为了给妻子治病,在塔下搭了间草棚,每天凿些小石狮换药钱。他妻子怕拖累他,总说‘你回江北去吧,别管我’,石匠就不说话,只是每夜凿塔砖时,都往砖缝里塞片塔铃花瓣——那花瓣是塔檐上长的奇花,据说能安神。”先生的声音低了些,像怕惊扰了故事里的人,“有回妻子咳得厉害,石匠抱着她往城里跑,路过断桥时,妻子说‘你听,塔铃在响呢’,石匠抬头看,左铃右铃正‘叮铃叮铃’地唱,像在说‘别走,别走’。”

邻座的老妇人抽了抽鼻子,银簪上的菱角玉在灯光下闪了闪,她年轻时也是从江北嫁来的,丈夫是个撑船的,每次出航,她都要往他行囊里塞包家乡的黄土。

“……妻子终究还是走了,走的那天,石匠把她的头发剪下一缕,缠进左铃的悬绳里。从此左铃总带着点沉滞的颤,像拖着缕剪不断的牵挂。后来石匠也走了,没人知道去了哪,只留那对铜铃在塔檐上守着,风大的时候,左铃的‘归’字总被风吹得变了调,像在喊‘娘子’……”先生的折扇又敲了下桌面,这次却轻得像片落叶,“前年塔檐重修,匠人取下铜铃,见左铃的绳上缠着团灰白发丝,右铃的铃舌上,竟刻着个极小的‘等’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