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成康在唤兔居里待了一上午。
他原是算着贺景春去齐国安那里,纵有旧日情分,如今身份隔着尊卑,定要因那些规矩礼节受些挫,毕竟在他眼里,所谓的亲情不过是裹着糖衣的算计。
他认识齐国安这么久,一个身为太医院院判,在宫里边滚打摸爬了这么多年,最是懂趋利避害、谨守规矩的人,怎会真的对一个王妃掏心掏肺?
他等着贺景春带着眼底那点期待碎掉的失落提早回来,等着看他像从前无数人那样,认清 “真心皆是虚妄” 的现实。
可日头渐渐爬过中天,廊下的日影缩成短簇一团,这都快吃午饭了,人还不知道在哪飘着。
他看着贺景春挂在墙上的那幅画,让人叫了常妈妈和丰年丰穗来问话,候在门外的罗成顺连大气都不敢喘,躬身应了便快步去传。
不多时,三人便垂着头进来,见朱成康指尖搭在茶盏沿,目光落在墙上的画上,常妈妈扶着袖口的手微微收紧,丰年与丰穗更是将头埋得几乎贴住衣襟。
他们猜不透是哪里触了这位爷的逆鳞。
朱成康没急着开口,只端起桌上凉透的茶浅啜一口,茶水的涩意漫过舌尖,正合他此刻的心境,他的目光扫过三人时带着审视的锐利,像在打量三件待查的物件:
“今日不说别的,只说贺景春与齐国安的旧事。从他何时认齐国安做师父,到往日里如何往来,哪怕是他幼时偷齐国安一块糖、齐国安为他缝过一件衣,事无巨细,只要是记得清楚的就都给我说出来。”
他语气平淡,却带着刨根问底的偏执,连贺景春幼时在齐府打翻药罐,齐国安是呵责还是温声安慰、冬日里学医术冻红了手,齐国安是否给过暖炉。
甚至齐国安教贺景春认药材时,是先讲药性还是先编口诀这般细碎过往,都想要追问得明明白白。
他仿佛要将这两人之间的温情拆解成无数个可分析的碎片,再从中找出有所图的破绽。
常妈妈是贺景春的奶妈,她站在最前,听得这话心中一怔,却不敢多问,只颤声开口:
“回王爷,三爷六岁时不慎在深秋跌落池塘,当时大夫人身边的妈妈都悄悄备下后事了,三爷命大,捡回了一条命。太爷便找了齐院判来给三爷医治,他守在床边喂药,连帕子都亲自拧,比亲爹还细致......”
她一边说一边偷偷抬眼,见朱成康没动,便继续说,从齐国安托人送一箱一箱的东西,到给贺景春撑腰救大夫人,桩桩件件的事情都透着旁人插不进的亲近。
丰年也跟着补充,声音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小的和丰穗是时常跟着三爷去齐府的,天凉了,齐院判和齐夫人会亲手给他缝棉袄,连三爷的医药启蒙书都是齐院判一有空就亲手教,只是对他严厉的很,错了便要狠狠打板子……”
丰穗也跟着补充,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要融进空气里:
“三爷十五岁那年考医理,头天夜里紧张得睡不着,齐院判就陪他温书到三更,还煮了陈皮糙米饭。放榜时齐院判比三爷还激动,拉着三爷的手说他有出息,那语气像是自家孩子中了状元似的。”
三人将所知之事和盘托出,从贺景春幼时在齐府的衣食住行,到长大后齐国安为他谋划前程的事情都没落下。
这些话像细小的冰碴,一点点塞进朱成康心里,让他原本就扭曲的嫉妒渐渐发酵。
在他的世界里,世间所有亲近都是有所图,所有关怀都是裹着糖衣的毒药,要么是为了权势,要么是为了利益。
亲情是用来背叛的,真心是用来利用的,哪有什么毫无保留的疼爱?可贺景春竟真能得到这般纯粹的好,齐国安竟真会对一个非亲非故的孩子掏心掏肺。
这份他从未拥有过的温暖像毒藤般缠绕住他的心脏,勒得他喘不过气,那些互动更像一道刺目的光,照出他内心深处从未被填补的荒芜,眼底翻涌起强烈的嫉妒,几乎要将他吞噬。
这些都是他从未拥有过的,也是他最不屑,却又最嫉妒的。
他自幼母妃死后,便与背叛欺诈的诡谲人心相伴。
在边境被苏家的人千般万般折辱,在战场看多了生死无常,再到后来在上京看多了官宦人家的腌臜事,宫里的各色人心,他这一生就是这么被这些扭曲的病态事情灌溉大的,早就将真心和亲情从他骨血里剜去。
不过还好,人最终是落在他手里的。
这般一问一答,竟耗到暮色漫进唤兔居,檐下的灯笼被小厮点亮,橘黄色的光透过窗棂洒进屋里,将屋内的影子拉得支离破碎,映得案上的兔子图愈发温暖柔和。
朱成康索性在书桌对面的梨花木椅上坐下,面前青瓷茶盏里的茶水早已凉透,茶汤浑浊得像他此刻翻涌的心境:
“你们退下吧,守好自己的本分,不该说的话,别往外传。”
屋中只剩朱成康一人,他没有叫人点灯,任由昏暗将自己包裹,只是继续抬头看着那幅画。
那张画里最让他在意的地方是在一处隐蔽的树下,一只戴官帽,穿青色常服、留着胡子的兔子正悄悄的给一只戴着大帽的兔子掏耳朵,那眼神里透着慈祥,而戴着大帽的兔子耳朵舒服得眯了起来,两只兔子都笑得十分开心。
他看着画中依偎的两只灰兔,眼神冷了几分,脑中却反复闪回贺景春今早的模样。
他昨晚提及齐府时,眼底藏不住的期待像星子般亮,昨夜梦中还呢喃了一声齐国安的名字,一副眉头舒展的温顺模样是在王府里从未有过的,十分松弛。
画里那只伏在膝头的兔子,正舒服地眯着眼享受掏耳朵,连耳尖的粉色都透着他从未拥有过的温软,那是一种全然卸下防备的信任,是他这辈子都没敢奢望的东西。
所谓的亲情,所谓的真心,在他眼里从来都是骗人的幌子,是尔虞我诈里用来麻痹对方的工具。
可贺景春与齐国安,偏要在他面前演这出师徒情深的戏码,偏要让他看见这世间还有他不曾拥有的、纯粹的牵挂,这让他心底那股扭曲的感觉占据了全身,这比任何刀光剑影都让他觉得刺眼。
朱成康缓缓起身,掀开门帘走出去。廊下的灯笼亮着,暖黄的光将门前的对联照得格外清晰。
那是齐国安写给贺景春的,红纸上的字迹遒劲有力,却又带着几分温和,不像他的字那般凌厉,这对联字里行间都是齐国安对贺景春的期许,没有半分算计,只有纯粹的牵挂。
“圣体康泰沐祥瑞,童心愉悦逐春风。”
朱成康轻轻念了一遍,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嘲讽,眼底却满是嫉妒的冷火。
每个字都像带着齐国安温和的笑意,像在炫耀他给贺景春的温暖,每一个字又像在嘲讽他从未有人这般真心待他,从未有人为他写过这样满含期许的对联。
他活了这么多年,收到的祝福要么带着算计,要么裹着利益,从未有过这般纯粹的、只盼他安好的心意,刺得他心口发闷。
贺景春的童心凭什么要由齐国安守护?贺景春的祥瑞又何须旁人祈愿?
贺景春是他的人,贺景春身边的一切都该由他掌控,包括这份所谓的 “祝福”,包括那份让他嫉妒的真心。
如杨这时候回来了,把早上的情况和朱成康仔仔细细的说了一遍。
他听完后没作声,转身回案前亲自研墨,墨锭在砚台里缓缓转动,磨出的墨汁浓稠如漆,一如他翻涌的情绪,黑得发亮也黑得压抑。
他抓起狼毫笔饱蘸浓墨,在新裁的红纸上挥毫,他写的对联字迹凌厉如刀,每一个字都带着压抑几分的戾气,与齐国安的温和截然不同。
“骨嵌金笼香蚀骨,
泪凝玉盏苦回甘。”
他不要贺景春记着齐国安的好,不要这王府里留着不属于他的温暖,他要让贺景春明白,在这里,所有的 “念想” 都该由他来定义。
写罢,他唤来罗成顺,声音冷得像寒冬的冰:
“把门框上那副对联撕了,碎得越彻底越好,莫要留半片红纸。再把这副贴上去,贴得齐整些,若是歪了半分,仔细你的皮。”
罗成顺不敢多问半个字,连忙接过新对联,带着两个小太监去撕旧联。
红纸片片飘落,像破碎的心血落在地上被风吹得打转,散落在廊下青砖上,有的沾了积雪,有的飘进积水里,瞬间便失了原本的鲜亮,像极了他幼时破碎的亲情,也如同被他亲手掐灭的、那一点点不该有的羡慕。
新对联贴上,红底黑字在灯笼光下透着冰冷的压迫感,与周围的暖意格格不入。
朱成康站在廊下,双手负在身后,静静地看着那副旧对联被撕得稀碎,眼底却掠过一丝病态的满足,他得不到的温情,贺景春也别想安稳拥有。
他知道,撕了对联未必能抹去齐国安在贺景春心里的位置,却能让他心里那股憋闷的嫉妒稍稍缓解。
他从骨子里就不信真心和亲情,所以他也不允许身边的人拥有这样的东西,尤其是贺景春。
这个他放在身边,却又始终无法完全掌控的人,他绝不允许贺景春的心,被除了他之外的人占据。哪怕这份掌控是建立在扭曲的偏执之上,哪怕这份安稳是用破坏别人的温暖换来的。
贺景春让如杨先回去,自己则是去几家铺子逛一逛,看一看年节情况。说是逛铺子,却也不能在正月谈生意和收账。
许多铺子都关门休息几天了,只有糕点铺、年货铺和香烛铺是开业的,他便去转了一圈。
糕点铺和烛火铺逛完了,他便去了名下的年货铺,这铺子最是热闹,简直像把整个年景都搬了进来。
门口搭着个木架,挂满了红彤彤的灯笼,有圆的、方的、还有做成生肖模样的,灯穗子各色都输有的,风一吹便晃悠悠地打旋。
铺子里头的墙上挂着烫金的福字、春联,还有绣着年年有余的挂毯,柜台上摆着各色干果,核桃、栗子、红枣堆得像小山,都用红纸包着,看起来就透着一股喜庆,还有香烛、纸钱、鞭炮,分门别类地码在竹筐里,等着人去挑。
掌柜的李娘子是个爽利人,她今日穿着件桃红色的夹袄,头上簪着朵绒花,手脚麻利地招呼客人。见有客人进来,她便笑着迎上去:
“您来啦!要备些什么?春联刚到了新样式,您瞧瞧这字,多遒劲!”
说着便展开一副春联,红纸黑字,墨香扑鼻。谁若是买得多,她还会送一小把香茅,乐呵呵的招呼人:
“这个在夜里点上,驱邪又安神。”
铺子里总围着些当家的男人挑挑拣拣地选鞭炮,讨论着哪家的炮仗响;妇人则聚在干果区,你抓一把我尝一颗,说着家常,还有丫鬟小厮们叽叽喳喳地选灯笼,要挑最亮的挂在院里。
李娘子的小儿子才八岁,穿着虎头鞋,在铺子里跑来跑去帮着递东西,偶尔还会偷偷抓颗红枣塞进嘴里,被李娘子拍了手,便吐吐舌头跑开,惹得众人都笑起来,满铺子的欢声笑语比外头的鞭炮声还要热闹。
贺景春在巷口又望了眼张记糕点铺里忙碌的身影,掌柜的正忙着给客人称定胜糕,竹夹子起落间满是酥香,他心里轻轻叹口气,便慢腾腾转身往王府去。
等进了琵琶巷,他便悄悄绕道去了里头的小角门,便见丰收候在那里,他穿着件青布棉袍,双手拢在袖里,眉头皱着,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脚下的雪被他踩得乱糟糟的,显是等了许久。
贺景春见他这般神色心里咯噔一下,便询问了起来,丰收不着痕迹的打量了四周,低声道:
“三爷,您...... 您快去看看吧!王爷他...... 他把齐院判先前给您送的那幅春联给换了,旧的那幅...... 还给撕了,碎纸片子扔了一地。”
“什么?!”
贺景春又惊又怒,声音都变了调,指尖瞬间冰凉。
那春联是师父亲手写的,字里行间都是牵挂,他日日看着,心里便多一分安稳,如今竟被朱成康这般糟践!
他也顾不上多问,拉着丰收便往唤兔居跑,棉袍的下摆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脚下的步子又急又乱,雪沫子溅到裤脚也浑然不觉。
等气喘吁吁赶到唤兔居时,天色已暗透,廊下的羊角灯笼已被点亮,昏黄的光透过灯罩洒下来,在地上映出细碎的光晕。
可屋内却仍是一片昏暗,连窗纸都透着沉沉的黑,门口只候着几个小太监,垂着头站在那里,大气都不敢喘,见贺景春跑来,忙齐齐躬身行礼:
“王妃。”
往日里贺景春总会温和点头,今日却连眼角都没扫他们一下,径直冲到廊下看对联。
原本挂着齐国安给他对联的地方,已换了一副新联,红底黑字透着凌厉,而地上散落着许多红联的碎纸屑像被揉碎的胭脂,在灯笼光下泛着刺目的红,有的纸屑还沾着残墨,正是师父那熟悉的笔迹。
贺景春身子一晃,几乎站不稳,他猛地转过身,眼底满是怒火,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几乎是厉声质问了出来:
“朱成康在哪?!”
几个小太监被他这从未有过的态度吓了一跳,其中一个胆子大些的,颤颤巍巍地指了指正屋的方向,声音细若蚊蚋:
“王...... 王爷在正屋里呢......”
贺景春也不再看他们,一把推开正屋的门,门轴 “吱呀” 一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屋内的昏暗瞬间涌了出来,还带着淡淡的墨香,那墨香里却藏着让他心头发寒的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