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景春喝了口虾仁粥,摇摇头,语气平静道:
“我听大哥哥说过,二哥和羊家的婚事这几日就要定下来了,羊家虽说如今是第六代,没了侯爵的爵位,可这么多年积累的人脉和家底还在,家里的几位公子也都争气,在朝里颇有人望。二哥若想在上京立足,还得靠羊家才不会惹眼,二叔叔是个精明人,绝不会让这事传出去,坏了二哥的婚事。”
二人正说着话,朱成康已经换好了一身藏蓝色织金虎头面纹的曳撒,手里还拿着件披风,他等贺景春的粥吃完,便一起出了门。
两人没坐车,就沿着街慢慢走,此时街上还有零星的爆竹声,家家户户门口都挂着红灯笼,暖黄的光映在路上倒有几分暖意。
朱成康走在前面,目光落在前路若有所思,贺景春跟在后面,心里总有些不安,忍不住轻声问道:
“王爷,今日这宴该不是鸿门宴吧?”
朱成康的嘴角翘起一个不屑的弧度:
“放心吧,就怕他们不敢。等会儿你就跟在我后头,我不在时你也别轻易走动,咱们吃几口就回来,省得要看那一堆烂人吃饭,倒坏了胃口。”
这话也没说是还是不是,贺景春只得跟着他进了府。
说话间已到威平王府门口,朱漆大门敞开着,门口挂着两盏大红灯笼,却不见下人迎接。
威平王府的大门修得阔绰,朱漆大门上嵌着铜钉,门两旁的石狮子栩栩如生,气势恢宏,门外还贴着春联,看着十分热闹,可进了府内,却发现陈设景致意外的低调。
游廊下挂着的宫灯是素色的,廊柱上也未雕繁复花纹,连庭院里的花木都修剪得朴素,与贺景春上次来时所见截然不同,倒像是有意为之,透着几分刻意的收敛。
朱成康轻车熟路地带着贺景春往正堂走,一进院子,却发现屋内已摆好了宴席,杯盘狼藉间,众人正谈笑风生,显然早已开席,竟没有等他们二人的意思。
虽说苏氏成了侧妃,可朱成庆如今还是世子,他戴着一顶白玉雕喜鹊登枝的头冠,身着一身米黄缂丝蟹纹葛布褂交领袍,挂在白银掐丝菊纹革带上的孔雀石细刻缠枝四方宝相花纹佩牌特别显眼。
整个人看起来十分儒雅随和,他正一脸笑意的从屋内掀了帘子进来,一见朱成康便快步上前,躬身行礼:
“大哥,父王正在里头等着呢。正好成鹿也回来了,今日咱们一家人久违聚在一起,也热闹热闹。”
说罢他又转向贺景春,再次躬身作揖,态度十分谦恭:
“这位想必就是贺家的三爷吧?当初我家内子无知,在言语上对您多有得罪,还请三爷海涵,莫要与她计较。”
当初贺景春来见公婆时闹得整个上京都知道,苏氏和世子妃的人曾在外间说过不少闲话。
如今朱成庆这做派把姿态放得很低,说的话又给足了贺景春面子,贺景春本来就不计较这些,便也笑着回了礼,嘴里道不敢。
二人说着,便一同往内屋走,屋内暖炉烧得正旺,掀开帘子后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只见威平王与朱成鹿分坐两侧,桌上已摆了不少菜肴,酒壶也空了两个,一群女使太监正侍奉着。
苏氏与世子妃并未在此处,想来是按规矩在另一侧的偏厅开宴,女眷们另坐。
威平王生得与朱成康有几分相似,只是这些年养尊处优,脸上多了些富态温和,少了朱成康身上那股常年在刀尖上舔血的戾气与阴鸷,可眉宇间的气势却丝毫不减,尤其那双眼睛与朱成康如出一辙的锐利,藏着满肚子的算计。
他今日只穿了身宝蓝色暗纹八宝纹直缀,看着低调却也是上等的料子,与朱成康一样未戴冠未戴冠,只在发髻上插了支桃木雕孔雀尾簪,瞧着倒有几分亲近随和的模样。
贺景春见状,忙上前躬身行礼:
“儿......媳贺景春,见过父王。”
威平王却没立刻叫他起身,只淡淡瞥了他一眼,脸上的笑意少了几分,转而对着朱成康不阴不阳道:
“荣康王大驾光临,本王可真是受宠若惊,快请坐吧。”
朱成康也不计较他的态度,理了理曳撒的衣襟后大马金刀的在威平王对面坐下,威平王这才像是刚想起贺景春似的,乐呵呵地摆了摆手:
“罢了罢了,都是一家人,不必多礼,你也坐下吧。”
贺景春谢过恩,在朱成康身旁的杌子上坐下,只觉得浑身的不自在,尤其是威平王那带着审视与打量的目光似有若无地落在他身上,让他后背渐渐冒了汗。
威平王端起酒杯对着朱成鹿举了举,两人碰了杯,各自饮了一口,放下酒杯后,威平王才慢悠悠地开口,语气带着几分感慨:
“说起来,这还是本王第一次见你这个儿媳妇,可惜你来请安那日,本王正好去了京郊别院没能亲自见你,倒错过了,否则也是要好好见一见的。”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贺景春,继续道:
“都道贺家老太爷是白手起家,凭着一身本事拼到上京,站稳了脚跟,本王素来是佩服的。可没想到啊……”
他故意拖长了语调,隔壁偏厅传来女眷们的说笑声,夹杂着杯盏碰撞的清脆声响,像是刻意要盖过这边的谈话似的。
贺景春心里一紧,知道威平王这话没说完,定是没什么好话。果然,威平王喝了口酒接着道:
“如今贺少卿靠着钻研学问,倒让家里的儿女们个个都寻了好婚事。一个女儿进了宫当了贤妃,一个女儿嫁给靖海侯的公子,一个侄子嫁给了荣康王,这也是他的本事。想来,他与贺老太爷的心思是一样的,一个是为子孙后代谋长久,一个是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啊。”
这话听着是夸赞,可明眼人都知道,贺家这一代能在上京站稳脚跟,靠的并非什么家世功业,而是儿女的婚事才让贺家从不起眼的小官之家,成了如今人人巴结的 “皇亲国戚”。
可近来贤妃虽生了皇子,却迟迟没得到封赏,贺家的势头也弱了几分,外头不少人都在暗地里瞧贺家的笑话。
威平王这话分明是在嘲讽贺家靠联姻攀附权贵,根基浅薄。
贺景春脸上的笑容僵了僵,却也只能硬着头皮陪笑,掌心已沁出了汗。
他知道,那件事能进行的那么顺利,多半也是因为威平王那日不在上京,若是他在,恐怕这事绝不会这般顺利。
如今被他这般明嘲暗讽,竟连反驳的话也说不出来。
只是在要动筷的时候,威平王却挥了挥手,一旁的太监忙上前,将贺景春面前那道龙虾金丝球端到威平王面前。
威平王用银筷夹了一块,笑道:
“这道菜还是康哥儿小时候最爱吃的。那时候他总缠着他祖父,要府里的厨子天天做,若是一天没吃着,便闹得翻天覆地。”
说着,他看向贺景春,眼底带着几分意味深长:
“将来你们若是有了孩子,也让厨子多做这道菜,说不定孩子们也会喜欢。”
这话还没说完,朱成康便已明白他的心思, “嗤” 了一声,心里只觉得鄙夷。
他无非是想让自己纳妾或是过继子嗣,好以此拿捏住自己,当下他冷笑一声,打断道:
“你敢打过继的主意,我便敢弄死那孩子;你若是敢提让我纳妾的话,我便敢让朱成庆和朱成鹿多几个外室,再让他们去青楼找个女子生个野种回来,到时候的威平王府才真是子孙满堂,多热闹。”
他说这话时,脸上竟还带着笑,可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反而透着几分狠戾。
屋内的气氛瞬间凝固,连隔壁偏厅的笑声都似被这寒意冻住,渐渐停了下来,朱成康看着威平王瞬间铁青的脸,摇了摇头,语气里满是鄙夷:
“如今你也只剩下这点心思,被人当枪使还不自知,真是可笑。”
“朱成康!你太放肆了!”
朱成鹿猛地站起身,指着朱成康,气得脸色涨红,他素来维护威平王,如今见朱成康这般顶撞父亲,哪里还忍得住。
朱成康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压根没理会朱成鹿,反而转向一旁的朱成庆,眼底带着几分玩味:
“怎么,世子殿下这就没话说了?我倒觉得你母亲这主意不错,既能给王府添丁进口,又能让你多几个乐子,何乐而不为?你若是没本事找外室,我倒不介意帮你给世子妃找几位小面首,让她也尝尝鲜。”
朱成康这人嘴巴毒一向得很,加上他这话荤素不忌,直说得朱成庆脸色由白转青,再由青转红。
他最看重名声,朱成康这话无疑是在毁他的清誉。
朱成庆素来以温文尔雅自居,便是再大的火气也能压下去,此刻却被气得手指都在抖,若不是死死攥着袖口,怕是早已失态。
可他终究还是忍了下来,强压着怒火,脸上挤出几分笑意打圆场:
“大哥哥何必动气?父王也是今日多喝了几杯酒酒,一时兴起才提了几句抱孙的话,当不得真。如今玉卿已有身孕,将来何愁没有孩子可抱?”
威平王府的宴席本就没几分真心,经方才一番争执,屋内更是静得落针可闻。
桌上的珍馐佳肴还冒着热气,龙虾金丝球的金粉在烛火下泛着微光,琉璃盏里的琥珀酒晃着涟漪,满桌的珍馐佳肴此刻倒像是摆设,众人握着筷子,却没一个人有心思动。
唯有朱成康,仿佛没察觉这剑拔弩张的氛围,依旧好整以暇地坐在那里,慢条斯理地在碟中挑拣饭菜。
他夹了一筷子水晶虾饺细细嚼着,又舀了勺鲍汁捞饭慢条斯理地咽下去,那模样竟比在自家府里用膳还要自在。
席间寂静得可怕,只有他夹菜、喝汤的细微声响,衬得满室的尴尬愈发浓重,朱成康偶尔瞥见贺景春面前的骨碟空空,还会抬手夹一片酱色浓郁的梅花肉,轻轻放在他碟中。
贺景春坐在席间,只觉得如坐针毡。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三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威平王的审视、朱成鹿的敌意、朱成庆的探究,每一道都像针似的,扎得他脸上发烫。
手里的银筷动也不敢动,可他也知道,此刻若是露了怯,反倒会让威平王等人看笑话,只得强撑着,脸上堆起一抹略显僵硬的傻笑,偶尔还得端起茶杯抿一口,装作自在的模样,活像个被人提着线的木偶。
他刚要把肉送进嘴里,又对上威平王似笑非笑的眼,那眼神里藏着几分轻蔑,仿佛在看一个依附朱成康的可怜虫。
贺景春的喉结动了动,嘴里的肉瞬间没了滋味,只觉得胸口发闷,可脸上还是一直在傻笑。
这般煎熬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贺景春实在忍不下去了。
威平王的目光像带着钩子,朱成鹿的眼神似藏着刀子,朱成庆的打量又透着几分算计,三双眼睛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戳出窟窿来。
他悄悄抬眼瞥了瞥身旁的朱成康,见对方依旧气定神闲地吃着,还在那碟蟹粉豆腐里挑肉来吃,像是打算把这桌宴吃个尽兴,心里又急又气,终是壮着胆子在桌底轻轻抬起脚,偷偷踩了一下朱成康的靴子。
朱成康的筷子顿了顿,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笑意,面上却依旧不动声色。
他端起面前的青瓷汤碗喝了一口温热的竹荪鸡汤,待咽下后才缓缓放下碗,拿起帕子擦了擦嘴角。
随后他站起身,顺手拉起还僵在椅上的贺景春,对着主位的威平王微微颔首,语气听不出情绪:
“酒也喝了,菜也尝了,府里还有些事要处理,儿子便先带景春回去了。”
威平王见他说走就走,连句告辞的话都懒得说,脸色愈发难看,刚要开口阻拦,朱成康却没给他机会,拉着贺景春转身就走。
贺景春被他拉着,脚步有些踉跄,还不忘回头对着席间众人匆匆行了个礼,脸上的笑都快挂不住了,直到走出正堂,风带着几分凉意吹在脸上,他才觉得胸口的憋闷散去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