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顶着死气沉沉的脸,陪他们九死一生,每日醒来,每日歇息时,都要在心里偷偷骂一句:“姓陈的老王八,快放我回家,要不然我咒死你。”
盼星星盼月亮的日子一天天过去,直到那场拼杀过后,他走在血腥弥漫,哀嚎声声的伤兵营里,看到几个人按着一个痛不欲生挣扎的伤员。
“杀了……我……”
那伤员浑身是血,满头冒汗,脸已经瞧不清面容,中箭的肩膀不断往外冒着血,呼吸粗重,颤抖的声音断断续续:
“杀了……我……”
旁边几人听得不忍心,扭过头去,一遍遍劝着。
“快好了,快好了!”
“你再忍忍……”
“熬一熬就好了!”
军医在替那人处理肩膀与腋下的箭矢,那箭射的十分刁钻,带着倒钩的箭矢嵌进了腋下的骨头里,每动一下便能牵动肩膀上的骨头,想来应当是两军拼杀,抬手挥刀时恰好被箭射中,才弄成这副样子。
“噢噢噢……”
军医刚动手,那人就哭嚎不止,几人险些没按住。
那军医手脚麻利,将带着倒钩的箭矢取了出来。
可持续不断的疼痛却取不下来,那人哭得更厉害:“我求求你们……杀了我,杀了我吧……我好疼,好疼啊!”
那一刻,他潸然泪下。
当初,孟老大被那帮人一鞭一鞭抽到说不出话来。
那时候,他是不是也想喊疼?
他会不会,也想喊人杀了他?
后来,他听说那人去了。
不是打仗死的,也不是病死的,而是被杀死的。
一根粗绳,勒了脖子。
帮他解脱的,是与那人同营帐的结拜兄弟,被人抓去问罪时,供认不讳,只抽泣着说了一句:“他说他难受,求我送送他,他第一次求我……”
后来,那人也被处死了,定的罪是“杀害同袍”。
“你们还讲不讲理啊!?”
“你们不能那么做,他是帮兄弟解脱,不是故意杀人,你们凭什么把他处死!”
“就是,你们太过分了!”
“老大说了,无规矩不成方圆,他想死是他的事,有人帮他就是找事儿,要是人人都去自杀,这仗还怎么打?!”
尽管有人出来作证,为那人担保,为那人据理力争,可终归无济于事,那人的尸首被挂在营门口示众了一天一夜,
后来,是同营帐的几个同袍不忍心,一边收尸一边哭,上头还装模作样给了把纸钱。
瞧瞧,这就是霸业宏图,气吞万里如虎之下的尘埃。
自相残杀的战争,他打着没意思,他多么希望在这队伍里跟别人拼杀的是那些日日想着功名利禄,想着金戈铁马的人,而不是他这个良民。
许是上天听见他的祈祷,后来那姓陈的和官府搅和到一起,玩了一把黑吃黑,一帮造反的人被他祸害到人仰马翻。
“恩,你之前说你想回家,现在还想不想回去?”
那日来问他问题的,正是那个已然再登青云的陈路平。
“想,我明日可以走吗?\"
一将功成万骨枯,像他这样的小人物,能做的应当是祝一将功成的万骨。
所以,顺顺当当回家,踏踏实实过日子,比什么都好。
见了生死,观了是非,他悟出了一个道理,人若能一生寻常,便是极不寻常。
他想一直做个寻常人。
“孟大哥离你家也不远,就在你附近的城里,你回去了,可以多去看看他家人。”
孟老大实则比那姓陈的小很多,这家伙果然不是省油的灯,竟把他住那,家有几口,何时从的军都给摸了出来。
“你,你这人真有意思……”他有些哭笑不得:“我以前,觉得你真他娘的忘恩负义,可你现在特意来找我,你……是想报他的恩吗?”
陈路平说道:“我杀了很多不该杀的人,理当死,但是我的命太贵重,不能死。”
“这人间,果真是好玩的紧。”他不知怎的,眨了眨眼:“你干的好事,我怎么帮你擦屁股?你要我怎么说?难道说,有个姓陈的杀了姓孟的,我替他来报恩啊?”
“老子不管,孟大哥的家里人,你得帮忙看着点。”
“你……”
姓陈的竟然威胁他?当真是好的很,他死也不会忘。
……
后来他回了老家,有熟人瞧见他,满脸震惊:“恩,你没死啊,你真的没死啊?”
“恩没死啊?”
“瞧瞧……真没死,真是他!”
“该不会是逃兵吧?”
“是啊,你的死讯官府都通知到宋家了,许久之前,宋叔叔他们给你立了块木碑。”
“我才不是逃兵呢,你们看这个。”他拿出官府的文书:“这份才是真的。”
有认字的读书人将上面内容大声朗读,人们纷纷拍手称快:“好小子,原来是跟上陈大将军了呢。”
“陈大将军长什么样?”
“两耳朵两眼睛,两鼻孔一嘴巴,两手两脚一脑袋。”
“你好好说话。”
“本来就是嘛,难道他有三头六臂啊?长得跟咱们差不多,也是个人而已。”
他有些好奇:“那个给我立的碑,在哪儿呢?”
“你还不赶快回家,让他们高兴高兴?”
“唉唉,不不不,你们先告诉我我的那块碑在哪里,我去瞧一瞧。”
有人笑着给他指了路,他到了墓碑前,当即跪下:“孟老大,这块杯以后给你了,以后清明我都来烧纸。”
孟老大连尸首都没有留下,所以他一直都想给他立块碑,如今这块,正好。
“狗娃儿?”
身后有脚步匆匆靠近,他回头,原来是熟悉的人啊。
“狗娃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