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的气氛,是自阳平关大战以来,从未有过的轻松与祥和。
我们三人围在沙盘旁,就着徐庶刚刚描绘出的那副“内修外和”的美好蓝图,继续商讨着细节。
孙尚香兴致勃勃地提出,要从锦帆卫的老兵中,选拔一批忠诚聪慧的女子,组建一支专属于她的亲卫,既能护卫内宅,又能执行一些男子不便出面的特殊任务。
我当即表示赞同。
在这个时代,女性的力量往往被忽视,而尚香的这个想法,无疑是开创性的。
这不仅能增强我们的内部安保力量,更能成为“玄镜台”在情报搜集方面的一个重要补充。
徐庶则建议,立刻从那三十名新晋的寒门学子中,择优选出十人,组成一个专门的“律法勘定小组”,
在陈石先生的指导下,开始着手整理、修订一套真正适用于汉中全境的、统一的法律条文。
他强调,治军靠军法,而安民,则必须依靠一套公平、公开、公正的律法。
只有法度清明,民心才能真正归附,我们的统治才能稳如磐石。
“好,都好!”
我抚掌赞叹,只觉得眼前一片光明,
“尚香的‘凤鸣卫’,元直的‘律法司’,都即刻去办!钱粮人手,各曹府全力支持,不得有误!”
这是我第一次感觉到如此的从容与游刃有余。
不再是挣扎求生,不再是瞻前顾后,不再是每一次决策都像是在悬崖边上走钢丝。
我们有了一块稳固的地盘,有了一支足以自保的精锐,有了一套初见成效的内政体系,
更重要的是,我们有了一个相对安稳的外部环境,让我们能将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到这片土地的建设之中。
阳光愈发温暖,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空气中,参茶的余香与书卷的墨香混合在一起,沁人心脾。
我甚至能听到窗外庭院里,传来了几个侍女打扫时压低了声音的轻笑声。
一切,都是那么的岁月静好。
就在这时——
“咚!咚!咚!”
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仿佛重锤一般,猛地敲击在院中的青石板上,也敲碎了书房内这片安逸的氛围。
“主公!”门外,我的亲卫队长那向来沉稳的声音,此刻却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急切与紧张,“玄镜台,紧急军情!”
我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徐庶和孙尚香也停下了交谈,猛地转过头来,脸上的喜色如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肃然。
“让他进来!”我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沉了下来。
房门被猛地推开,一名身着玄镜台黑色劲装的信使,踉跄着冲了进来。
他整个人,仿佛是从泥水里捞出来的一般。
身上的黑衣早已被泥土和汗水浸透,紧紧地贴在身上,勾勒出他因极度疲惫而微微佝偻的背脊。
他的脸上满是尘土,嘴唇干裂,翻着白皮,一双眼睛里布满了骇人的血丝,仿佛已经几天几夜没有合眼。
一股浓重的风尘、汗水与血腥味,瞬间充斥了整个书房。
他甚至来不及行一个完整的军礼,便单膝跪倒在地,双手颤抖着,从怀中掏出一个被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竹筒,高高举过头顶。
他的声音,沙哑得如同两块砂纸在摩擦:
“主公!巴郡……巴郡急报!最高级别,‘赤色’密报!”
“赤色密报?!”
我还没有开口,一旁的徐庶已经失声惊呼,他那向来镇定的脸上,血色瞬间褪尽,变得一片煞白。
玄镜台的情报等级,由我与他亲手制定。由低到高,分为“黑、银、金”三等。
“黑色”为常规情报,每日汇总;
“银色”为重要军情,需立刻上报;
“金色”则代表着战事一触即发,需要主帅立刻做出决断。
而“赤色”,则在三等之上。
它不属于常规的情报体系,而是“绝境之报”。
只有当玄镜台的暗桩,面临着被连根拔起、区域内我方势力即将遭受毁灭性打击、甚至……
国土即将沦丧的极端情况下,才能启用。
我的心,在那一瞬间,沉到了谷底。
那股刚刚被压下去的、若有若无的寒意,此刻如同决堤的冰河,瞬间吞噬了我的四肢百骸。
孙尚香一个箭步上前,从信使手中接过竹筒,快步递到我的面前。
她的手,也不由自主地握紧了腰间的剑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我的目光,落在了那个朱红色的竹筒上。
那红色,不是普通的朱漆,而是一种混杂了特殊矿物颜料的血色油漆,在阳光下,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仿佛尚未干涸的暗红。
而在竹筒的封口处,那块凝固的火漆上,赫然印着一个让我瞳孔骤然收缩的图案——
一只杜鹃鸟。
一只正在啼鸣,嘴角流下一滴鲜血的杜鹃鸟!
“啼血杜鹃……”我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四个字。
这个印信的含义,比“赤色”本身,更加恐怖。
相传,上古蜀王杜宇,禅位而出,化为杜鹃鸟,日夜悲啼,直至口中流血,只为警示后人,勿忘故国。
因此,在整个巴蜀文化中,“杜鹃啼血”,象征着最深沉的悲哀与最绝望的警示
——国土沦丧,同胞喋血!
这是玄镜台建立以来,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启用了这个代表着最高凶险的印信!
书房内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被抽空了。
我们三个人,都屏住了呼吸,死死地盯着我手中的这个小小的竹筒。
它仿佛不再是一个信物,而是一颗即将爆炸的霹雳弹,蕴含着足以将我们刚刚建立起来的一切美好愿景,都炸得粉碎的恐怖力量。
我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冰冷的火漆。我能感觉到,我的手,在微微颤抖。
这是一种久违的感觉。
一种在颍川面对黄巾死士时、在洛阳面对董卓屠刀时、在汉中面对张合大军压境时,才会有的,那种命运被他人攥在手中,生死只在一线的无力与愤怒。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指甲用力,猛地刺入火漆之中。
“咔嚓!”
一声轻响,在这死寂的书房内,却如同惊雷一般清晰。
啼血的杜鹃,碎了。
我拔出封口的木塞,从竹筒中倒出一卷被蜡纸紧紧包裹的细小布帛。
展开布帛,上面只有寥寥数行用血写成的潦草字迹,字迹的末端,甚至还有一个因为主人力竭而拖出的长长血痕。
我的目光,从第一个字开始,缓缓向下扫去。
一瞬间,我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那布帛上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柄烧红的尖刀,狠狠地刺入我的眼中,刺入我的脑海。
【刘备亲率精锐,号三万,出江州,沿江而上,其先锋张飞,已破江阳、德阳,兵锋直指巴西郡。】
【蜀中世家,望风而降。】
【我巴郡边境守将杨怀、高沛,被其部将卓应、李严,于宴上……斩杀!】
【垫江、宕渠、宣汉三县,一日之内,尽数陷落!】
【巴郡……危在旦夕!】
【……孔明随军,其谋,如鬼神莫测。】
我死死地盯着最后那一行血字,感觉一股无法抑制的冰冷怒火,从胸腔直冲天灵盖。
书房内,依旧一片死寂。徐庶和孙尚-香看着我那瞬间变得铁青的脸色,心已经沉到了无底的深渊。
“主公……”孙尚香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我没有回答她。
我只是缓缓地抬起头,目光越过他们,投向墙上那巨大的沙盘,死死地钉在了益州与汉中交界处的“巴郡”之上。
那里,曾是我们最安稳的后方。
那里,曾是我们与“盟友”接壤的和平之地。
而现在,那里燃起了一场我从未预料到的、足以将我整个根基都烧成灰烬的大火。
而那个点火的人……
我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从牙缝中,一字一顿地,挤出了那个我刚刚还在心中感念其“深明大义”的名字。
“诸葛……孔明!”
话音落下,我手中的那张布帛,被我生生捏成了齑粉!
窗外的阳光依旧明媚,但书房之内,却已是……冰河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