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桑枝转过头来,从窗牖斜射进的阳光正好铺在她半边脸上,眉眼弯弯,似是在笑。
未被阳光眷顾的半边面容却隐在阴影里,那只眼眸如同被雨水浸透的寒潭,幽幽地泛着冷意。
像是一只索命的冤魂。
然而,侍立在她身旁的众人,无论是荣妄遣来的拾翠、霜序,亦或是她亲手收服的素华,个个神色如常,不见半分惧色。
拾翠有条不紊地收拾着小玉罐和沾了毒膏的膜布,霜序支起雕花窗牖的瞬间,裹挟着寒梅清冽的西北风便迫不及待地涌入,将室内浊气一扫而空。
而素华则是跃跃欲试地试探着提议:“姑娘,奴婢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裴桑枝失笑:“讲。”
素华一派古道热肠的模样,脱口而出道:“三公子裴临慕在书院里惯爱推推搡搡或是使些拳脚功夫,想来难免会多多少少带点儿伤,四公子和三公子兄友弟恭,想来定是愿意将养颜祛疤的珍品匀出一些给三公子的。”
“姑娘乃君子,君子成人之美,急人所急。”
裴桑枝觑了素华一眼:“你提醒的很是及时。”
她知道,素华恨极了裴临慕,此提议裹挟着无从掩饰的私心。
而素华,也没有想过遮掩。
素华“扑通”一声跪伏在地,声音哽咽道:“奴婢叩谢姑娘大恩。”
叩谢姑娘不计较她的私心作祟。
裴桑枝幽幽地叹了口气,伸手虚扶了素华一把:“不必如此,起来说话。”
“我说过的,只要你忠心不二,我自会护得你姐弟二人一世长安。”
“这承诺永远作数。”
“我对自己人,都很宽容的。”
素华破涕为笑,忙拭去眼角泪痕,站起身来,恭恭敬敬道:“姑娘,奴婢去为您备些吃食。”
裴桑枝颔首:“去吧。”
旋即,视线落在霜序身上,淡声道:“明灵院的情况如何了?”
霜序福身一礼,轻声道:“回姑娘的话,明面上永宁侯只留了个年过半百的哑仆照看裴谨澄。可奴婢暗中留心观察,几番试探,那明灵院外的的确确另有人隐在暗处把守。”
“虽不及驸马爷赐下的夜鸮和夜刃,也不及奴婢和拾翠,但也算得上是身手利落的练家子。”
裴桑枝眉目微敛,眼底掠过嘲弄的神色。
永宁侯是将裴谨澄视作弃子,却也惦念着血脉相连的父子情分。
当然,对她的怀疑也从未减弱。
那些护卫,与其说是在监视裴谨澄有没有口出狂言,倒不如说是在保护裴谨澄,免得遭了她的毒手。
永宁侯倒也有些许慈父之心。
裴桑枝嗤笑一声。
“既然如此,暂且留他一条性命。”
“这份手足相残的“厚礼”,还是该让与他血脉相连的裴临慕亲自来送。”
若说裴谨澄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裴临允是莽撞无知的炮仗,那么裴临慕便是彻里彻外、从骨子里透出暴戾的豺狼。
看似是侯府三子里耳濡目染圣贤书和墨香最多的人,实则是行事最为荤素不忌,圣贤典籍于他不过是一层华丽外衣,内里是个毫无是非观念的恶徒。
永宁侯对裴临慕一度寄予厚望,盲目地相信裴临慕有读书科举的天赋,为此,侯爷不遗余力地为其铺路搭桥。先是不惜重金将裴临慕送入大乾首屈一指的书院,更费尽心机地搜罗奇珍异宝,暗中打点清流名士、当世大儒,只为替其博得几分声名。
自以为裴临慕在书院是奋发上进,却不知裴临慕干的尽是些拉帮结派、恃强凌弱,又龙阳断袖的种种不堪事。
这样的人一旦有机会尝到坐享其成的甜头,不用日日夜夜在书院装模作样的苦熬就能平步青云,只需稍稍鼓动一番,让他意识到永宁侯并没有彻底对裴谨澄死心,那么他就会迫不及待的亲手铲除最大的威胁。
报仇嘛,也没必要总让自己双手血淋淋的。
很多时候,善假于物,让他们自相残杀也未尝不可。
电光石火间,裴桑枝的心念已经百转千回,心下有了盘算后,便不动声色敛起思绪,话锋轻巧一转:“成尚书近日可有什么趣闻轶事?这般晴好的日子,总该有些新鲜话头才是。”
霜序绘声绘色地描述着成家给裴明珠的下马威。
仆婢的折磨刁难,成尚书夫妇的冷漠凉薄,成景翊的默不作声。
这般阵仗,哪是抬身家清白的妾室,分明像是给勾栏里买来的粉头立规矩。
裴桑枝意味不明道:“成景翊的懦弱无能,当真叫人开眼。”
一个退而求其次,一个怯懦畏缩,这般勉强凑合的姻缘,竟被上京百姓交口称赞,奉为天造地设的金玉良缘,何其可笑!
想来,裴明珠能对被舍弃、被刁难、被羞辱、被搓磨感同身受了吧。
报仇雪耻,本该这般才算痛快。
杀人不过头点地,若只图个速战速决,反倒让仇人死得太轻省了。
霜序踌躇片刻,轻声道:“姑娘容禀,奴婢思来想去,总觉得成府这番安排透着几分蹊跷。虽说也可能是奴婢多心……”
裴桑枝纤指轻抬,在霜序额间一点,唇角漾开一抹浅笑:“你何曾多心?”
“成府这般作践裴春草,桩桩件件都是算计。一则要磨去她的棱角,好让她明白以色侍人的妾室原就该是副低眉顺眼的模样,往后在深宅里,只能靠着夫君的恩宠过活。”
话音微顿,裴桑枝忽地轻笑出声,声音清凌凌,“至于这二则……”
“可不就是做给我看的。”
“想必成尚书早已察觉我的恨意,这才刻意示好,盼我能投桃报李,至少给成景翊几分好脸色,若能识相地应下这门亲事,自然再好不过。”
“否则,成府后院的私密消息,岂会这般轻易被你探得?”
就是不知,这成尚书的手段会一直迂回温吞,还是终究要来个先礼后兵。
霜序不假思索:“成景翊什么东西,他也配?”
说句不客气的话,成景翊连国公爷的脚趾盖都比不上!
更不配姑娘笑脸相迎!
裴桑枝一本正经附和:“是的,他不配。”
霜序在心底默默补充了句:“国公爷最配。”
旋即,方开口道:“姑娘可有应对之策?”
裴桑枝神色从容,指尖轻叩案几,不慌不忙道:“莫急。”
“成府这盘棋,可不止成尚书父子两个执子人。”
“至于裴春草与成景翊那些风月爱恨,不必再报。但那位成三爷的公子的动向,需得多加留意。”
“倘若他抵京,再告知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