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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跳得真难看。”江宁意舀了一勺冰粉,做出了总结性的点评。

陆洋不以为耻,反而得意洋洋:“那可不,每次军校开联谊会我都是出了名的皮鞋杀手。”

“皮鞋杀手?”江宁意先是不解随即反应过来,笑出了声。

笑声未落,集市边缘一阵骚动引起了他们的注意。

一个瘦小的女人正被几个市管人员围着,她面前摆着的小摊被掀翻了一半,手工缝制的布鞋散落一地。四个孩子像受惊的雏鸟般紧紧拽着母亲的衣角,最大的女孩也不过十来岁,怀里还抱着个婴儿。

“怎么回事?”

陆洋眉头一皱,冰粉碗往旁边一搁就大步走去。江宁意连忙跟上,看见那女人正用浓重的云南口音哀求:“同志,再宽限两天,娃娃他爹的抚恤金...”

“都宽限多少次了?”一个戴袖章的男人不耐烦地挥手,“市场管理费都交不起就别摆摊!”

陆洋的脚步突然顿住。江宁意敏锐地发现他背肌瞬间绷紧——那女人臂上缠着的黑纱,在阳光下刺眼得令人心颤。

“多少钱?”陆洋的声音沉得像是从胸腔里震出来的。

市管人员斜眼打量这个突然冒出来的高大男人:“连滞纳金十二块八。”

陆洋从内袋掏出皮夹数出二十元,递给市管人员。“连后面的摊位费一起。”

他弯腰拾起一只小布鞋,针脚密密麻麻得像蚂蚁行军,鞋底还纳着防滑的纹路,“大姐,这些鞋我全要了。”

女人愣住了,黝黑的脸上皱纹里夹着风霜:“这...这哪要得了这许多钱...”

“应该的。”陆洋蹲下身平视着最大的女孩,孩子怯生生往后缩了缩,怀里婴儿正在啃脏兮兮的拳头。

他突然从女孩衣领下瞥见个眼熟的东西——一枚褪色的五角星徽章,边缘已经磨得发亮。

江宁意看见爱人的喉结剧烈滑动了两下。他轻轻碰了碰那枚徽章:“你爸爸是...”

“他爸爸是部队的。”

女人声音很轻,却在陆洋耳中炸开惊雷。他知道这个部队,今年刚在西南边境轮战过。

集市嘈杂声忽然远去,陆洋耳边只剩下血液奔涌的轰鸣。

眼前浮现出硝烟弥漫的鹰嘴崖,新兵小杜憨厚的笑脸,还有那个十九岁的通讯员小张,人到中年只想退伍却死在了边境的团长老赵...

“陆洋?”江宁意担忧地碰了碰他手臂,触到一片冰凉。

陆洋的指尖微微发颤,触碰到小女孩衣领下那枚褪色的五角星徽章。

金属冰凉的触感让他想起战场上被雨水打湿的钢枪,想起那些永远停留在二十多岁的战友们年轻的面庞。

小女孩怯生生地望着他,怀里婴儿的涎水沾湿了褪色的红领巾。

陆洋突然意识到,战争的影响是如此深远——它已经从硝烟弥漫的战场,转移到了这些孤儿寡母的餐桌上,转移到了市管人员不耐烦的呵斥声中,转移到了永远等不到父亲归来的深夜里。

“同志?”女人疑惑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陆洋深吸一口气,忽然单膝跪在了尘土飞扬的集市地面上。他轻轻抚平小女孩歪斜的衣领,将那枚徽章郑重地别回原处。

“你爸爸...”他的声音哽了一下,“是个英雄。”

女人突然捂住嘴,眼泪顺着龟裂的脸颊滚落。她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一张泛黄的照片:“首长也这么说呢。”

照片上是五个穿着臃肿军装的年轻人,站在界碑前笑得灿烂。

江宁意悄悄攥紧了陆洋的肩膀。她感觉到掌下的肌肉绷得像拉满的弓弦,仿佛下一秒就会断裂。

“大姐,”陆洋突然站起身,从内袋掏出军官证,“我是西南军区的。您丈夫的抚恤金...”

“领了的!”女人急忙解释,“都怪我没用,婆婆生病花光了...”

市管人员不知何时已经悄悄散去。

集市喧嚣依旧,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孩童嬉闹声交织成最普通的人间烟火。

而这一小方天地里,陆洋感觉自己正站在两个世界的交界处——一边是活着的人必须继续的生活,一边是死去的人永远凝固的青春。

他蹲下来平视着最大的女孩:“会写字吗?”

孩子点点头,从书包里掏出个磨破角的作业本。陆洋在上面工整地写下自己的姓名和部队番号:“以后每个月都会有人送来学习用品。等你考上大学...”

回招待所的路上,陆洋一直沉默。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他手里还拎着那袋根本穿不下的布鞋。

路过邮局时,江宁意看见他摸了摸口袋却最终没有进去。

“在想什么?”

夜幕降临时,江宁意终于轻声问道。

陆洋站在窗前,月光将他刚毅的轮廓镀上一层银边。远处洱海的波光像无数破碎的镜子。

“我在想...”他的声音沙哑,“我该为她们做些什么,那些。”

江宁意走到他身后,额头抵在他绷紧的背肌上。那里有一道狰狞的弹痕,是三年前边境冲突留下的。

陆洋突然转身将她搂进怀里,力道大得几乎让人窒息。银杏叶吊坠硌在两人胸口,像一粒不会融化的雪。

夜半时分,江宁意被压抑的抽泣声惊醒。月光下,陆洋蜷缩在阳台的藤椅上,手里攥着张泛黄的照片。

她赤脚走过去,看见照片是张家宝和他们的合照。

江宁意跪下来将他汗湿的头颅搂进怀中,就像安抚做噩梦的陆梦那样轻轻摇晃。洱海的夜风掀起窗帘,带着水腥味拂过相纸上年轻的面庞。

第二天去崇圣寺的路上,他们特意绕道去了趟集市。杨嫂子的摊位空着,邻摊的大婶说孩子们发烧,她带着去卫生所了。

陆洋把一网兜水果和两罐麦乳精挂在摊位的竹棚上,又悄悄塞了十块钱在装钱的铁盒里。

三塔下香火缭绕,陆洋请了最粗的香。江宁意看着他跪在蒲团上深深叩首的背影,忽然明白他许的是什么愿。

她摸摸锁骨间的银杏叶吊坠,第一次认真祈祷那些长眠南疆的英魂,能保佑活着的人好好活下去。

回程的公交车上,陆洋一直望着窗外。当车子经过新建的烈士陵园时,他突然挺直脊背,右手举到太阳穴边——一个标准到刻板的军礼。阳光透过车窗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江宁意假装没看见他颤抖的手指,只是默默握住了他空着的左手。银杏叶戒指硌在两人掌心,像一粒不会融化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