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44年十二月初,湄公河三角洲平原裹着湿润暖意,晨雾漫过连片的青绿冬稻田。
这是一年里的第三茬庄稼,稻穗已泛浅黄,半月后便可收割。
石板路上早响起农户扛锄头、牵耕牛的脚步声,青灰色石板被露气浸得发凉,却比老家冻硬的泥路稳当百倍。
经过两年多迁徙,平原上再无土民村落,只有新拓的田埂、整齐的草房与集镇炊烟,透着安稳的烟火气。
河南来的王铁柱刚蹲在田埂查看稻穗,就被邻田的张老三拽着往村口跑。
王铁柱是个从小没爹没娘的孤儿,在老家时穷得娶不起媳妇。
此前听闻“移民澜沧省不仅分土地,官府还配发媳妇”,这消息像根救命稻草,让他动了心,跟着迁徙队伍走了三个多月,才到了这里。
十几个青袍吏员正领着一队土民女子走来,她们攥着“自愿婚配书”,脸上虽有拘谨,眼神却透着亮,嫁给清国移民,就能领“居民身份码”、入清国籍。
“嫁过来分田安家,生娃还能分地,身份码一到手,就是正经清国人!”吏员站在石碾上喊。
念到“王铁柱配依香”时,梳麻花辫的依香往前挪了两步,声音轻却笃定。
“王大哥,以后我就是你的人了。”
王铁柱挠头笑,接过她手里的布包,里面是薄布、草鞋,还有张“待颁身份码”的纸条,“放心!我有十亩田,一年三熟,顿顿让你吃热乎饭!”
张老三拍着王铁柱的后背,故意扯着嗓子笑。
“你小子,上个月刚背着铺盖卷来这的时候,天天蹲田埂上瞅着集镇方向发呆,问你想啥,你还嘴硬说看稻子,我还不知道你?心里早盼着官府给分配媳妇呢!”
这话一出口,周围几个凑着看热闹的移民也跟着哄笑起来,有人跟着打趣。
“可不是嘛!前几天还跟我打听,说‘老哥,你说咱这婚配啥时候轮到我?我那十亩田,多个人正好搭伙种’!”
王铁柱的脸“唰”地红到耳根,攥着布包的手紧了紧,却也不反驳,只是挠着头嘿嘿笑,眼睛不自觉往依香那边瞟。
依香被这阵仗闹得也有些不好意思,垂着眼帘抿了抿唇,手指轻轻捻着衣角,耳尖悄悄泛了红。
张老三见他这模样,笑得更欢,又转向依香,语气热络。
“依香姑娘你可不知道,这王铁柱虽说刚来俩月,干活可是一把好手!我那亩田的埂还是他帮着翻的,力气大、人实诚,你跟着他,保准不亏!”
吏员笑着摆摆手:“行了行了,领了文书的赶紧带姑娘回屋,晚了赶不上晌午的热饭!”
王铁柱赶紧应了声,侧身对依香做了个“请”的手势,声音还有点发紧。
“依香姑娘,我……我带你去看看咱家的房子,就在田埂那头,离这儿近。”
依香轻轻“嗯”了一声,跟着他往前走,身后还传来张老三的喊声。
“铁柱!晚上过来喝酒啊,我这儿还有半壶高粱酒,给你贺贺!”
次日天刚亮,王铁柱牵着耕牛往田里走,远远听见北边山里传来几声沉闷的火枪响。
王铁柱刚要驻足,村头哨卡的兵卒就挥挥手。
“山里动静,别多瞅,赶紧下田!”他没多问,心里却犯嘀咕——这声响不像野兽。
依香在家揉面时,听见隔壁李家媳妇闲聊。
“听说山里的土民又闹起来了,嫌姑娘们往平原跑,昨儿往山下冲想拦……”
话没说完就被路过的吏员打断:“别瞎传!不安分的都按规矩处置了,安心过你们的日子!”
依香手里的面团攥得发紧,赶紧低下头继续揉面,她知道,大清规矩硬,自己能做的,就是守好眼前的田与人。
午后,张老三扛着锄头来串门,妻子阿月提着半袋甜薯跟在后面,脸色苍白,脚步也比往常沉了些。
“我娘家捎话,勐蚌村没了……”阿月把甜薯放在门边石墩上,声音发颤,眼神不自觉飘向依香,带着几分难掩的担忧,“闹事后官兵围了村,一个没留。”
依香猛地抬头看向阿月,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闷得喘不过气。
阿月见她这模样,赶紧上前两步,轻轻攥住她的手:“依香,我知道你是勐蚌村出来的,这话我本不想说,可……我怕你往后从别人嘴里听着,更难受。”
她的手心也凉,带着一丝同病相怜的颤抖。
张老三也叹口气,把锄头靠在墙角,声音沉了沉。
“现在是大清地界,守规矩种粮,不比啥都强?那些闹的,本就没选对路。
你俩也别多想,日子还得往前过,咱现在有田种、有房住,这才是实打实的好日子。”
依香低下头,眼眶悄悄红了,出山前,父母已因缺粮少衣没了气息,那是她咬着牙离开大山的根由,为了活命,她才跟着官差队伍到了这里。
如今勐蚌村没了,可她知道,日子还得继续,唯有在这平原上好好扎根,才算没辜负自己当初离开大山的选择。
她攥紧了阿月的手,声音轻却稳:“我知道,张大哥说得对。咱好好过,不瞎想。”
阿月见她缓过神,轻轻松了口气,拉着她往灶房走。
“我带来的甜薯,咱蒸着吃,刚收的,甜得很。以后啊,咱就是一家人,有啥难处互相帮衬着,日子总会越来越好的。”
依香点点头,没再说话。
晚上王铁柱扛着锄头回来时,肩上还搭着捆刚割的嫩草。
刚进院门就见依香坐在门槛上,手里攥着那张“待颁身份码”的纸条,眼神发怔,灶房里的甜薯蒸了半天,热气早散了。
他心里咯噔一下,放下锄头走过去,轻轻拍了拍她的肩:“依香,咋了?没吃饭?”
依香抬头看他,眼眶还是红的,声音带着点鼻音:“张大哥和阿月姐来……说勐蚌村没了。”
王铁柱蹲下来,把她手里的纸条轻轻按平,语气沉了沉却很稳。
“下午在田里,我也听哨卡的兵卒念叨了两句。我知道那是你老家,心里肯定不好受。”
王铁柱挠了挠头,想了想又说:“可依香,你当初来这儿,不就是想过顿顿吃热乎饭、不用怕饿肚子的日子?
那些闹的人,是没看清路,现在这里是大清的地界,守着规矩种粮,才有安稳日子过。”
王铁柱拿起灶上的陶碗,盛了块热乎的甜薯递过去。
“你跟着我,我好好种那十亩田,等身份码下来,咱就把土房子翻成瓦房,再添几个娃,日子只会越来越好。”
王铁柱顿了顿,看着依香泛红的眼眶,声音放柔了些,“你爹娘不在了,可咱心里记着。
等过两天收了这茬冬稻,我就在咱田埂东头,给你爹娘立块木碑,刻上名字。
咱每次下田都能看着,也算让他们知道,你在这儿过安稳了,没受委屈。”
依香接过甜薯的手猛地一紧,看着王铁柱黝黑脸上真诚的眼神,鼻头一酸,眼泪终于没忍住掉下来,砸在甜薯上。
她轻轻“嗯”了一声,把脸往他肩上靠得更紧,声音带着哭腔却透着暖意:“嗯,谢谢王大哥。”
王铁柱僵了一下,粗糙的手掌笨拙地拍了拍她的背,憨笑两声。
“谢啥,以后咱就是一家人。快吃吧,凉了就不甜了,吃完歇会儿,晚上我再去砍两根直溜的木头,先把碑的料子备着。”
夜里,简陋的屋子里,细碎声响断断续续。
土墙上,王铁柱和依香的影子交叠着,随摇曳的灯光晃来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