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阑人静,孤月沉沉坠在西隅,细碎清辉穿透聚拢的云翳,在云层边缘染开浅浅光晕。
风自庭前扫过,砭骨的寒冽贴着墙角漫行,轻掠西厢房的门窗。
屋内炭火盆红芯覆着薄灰,热浪微微托起冷气,灰层深处偶有极细的爆裂声冒起,红脉在灰下明暗起伏。
南星在榻上无意识地蜷了蜷身子,睿睿睡在她臂侧,额前发旋被汗意轻贴在皮肤上,鼻端吐出的暖气带着栗香,起伏在被角下。
她的眼皮渐沉,眉间仍微蹙着,似连梦里都带着几分未散的疲惫。
耳畔忽被轻声划开,仿佛水面被指尖拨动,声纹轻颤,瞬息即没。
点滴水音自识海深处回旋,似鱼跃暗流,似珠坠心涧。
那声愈绕愈近,凉意顺着皮下细脉渗透,直逼心口。脚底像被无形之物扯住,整个人向下沉落,眼前光影迅速合拢成暗色。
暗色合拢,光线又自深处裂开,竟入脂粉香凝的华殿之中。
沉水香自紫铜兽炉口盘绕升起,烟缕在半空交缠,又被微凉气息轻拢慢散,缠绕着晨露清气,连窗棂的木纹都被染得朦胧。
梦影里,云和公主已然长大了不少,殿中回响的童声仍沿旧年轨迹落下。
贵妇人倚榻而坐,肤如凝脂泛着细光,眉线隐有山色,杏眸明亮,顾盼间藏着不经意的慵懒。
背后青丝垂至腰间,碧玉簪松挽发根,发缕轻拂颈侧,随呼吸微晃。
云和伏在她膝前,身子靠着软榻边沿,小手抓住膝侧衣角,眼里的亮光收拢着依赖。
“母妃,奶姑姑说要带我去宫外玩,可我并不想去啊!”
姜司珍立在榻侧,双臂垂下,身形恭谨:“娘娘,臣已经劝过公主,可公主说,只听您的吩咐。”
云和回头瞥向她:“奶姑姑,你别说话!”
姜司珍忙低下头,肩背略略收紧,双手交握按在腹前,连呼吸都收住,只剩衣摆边缘微微起伏。
贵妇人抬起手掌,顺着女儿柔软的发顶慢慢抚过,指尖停在耳垂处,轻轻摩挲:“轩殊,还记得两年前御花园里,你惹到哪两个丫头嘛?”
云和眨着眼,脸上带着不解:“那两个无礼的郡主?我记得呀,可那只是小孩玩闹,父皇并没有怪罪,过了这么久,母妃怎么忽然又提起这个?”
贵妇人眼底闪过极淡的狡黠,转瞬收敛。
唇角仍带温柔笑意,抚过云和脸庞的手掌微热:“是啊,这久了,久到……大家都忘了那郡王妃随郡王建功立业,也树了不少仇敌。”
她垂下眼睫,轻吹茶盏里浮着热气的茶汤,声音淡淡落下:
“而如今那个人彻底不见了,总得有个缘由才能填上这个空子。两年前的旧账,正好够旧,也够远,拿来用最是便宜。”
“娘亲你在说什么?”云和皱起细眉,语气里满是疑惑,“这…… 这和我出宫有什么关系?”
贵妇人捏住她柔软脸颊,眼底满是怜爱:“宫里头近日风波不断,你哥哥的皇储之位仍没半点希望,今儿你父皇与那郡王又在御前相持不下。”
她叹了口气,声线压得极低:“你先跟着奶姑姑去她河间宅子里暂住几日,就当替娘分忧。”
姜司珍忙着顺势接话,尽力把语气放得柔和:“公主,臣家有片桃林,果子甜着呢!卤的驴肉也很鲜,一点不柴,您肯定爱吃。你要觉得闷,臣还有个和你同龄的小哥哥,可以陪着你说笑打闹。”
贵妇人拍了拍女儿后背,手掌来回抚过,像在抚平衣褶:“娘处理完宫里的事,立刻派人接你回来。听话,嗯?”
云和抬眸望着母妃柔和眉眼,又瞟向姜司珍期盼的神色,唇边迟疑地动了动,终究还是点头:“那……娘得说话算数,赶紧派人来接我回宫。”
她轻轻起身,被袖垂落,姜司珍忙上前扶着,目光在贵妇人脸上停了停,才引着公主朝殿门外走去。
红墙黄瓦的影子在身后渐缩,姜司珍脚步不停,青缎宫鞋踩在宫道石板上,发出轻而稳的声响。
云和公主提着裙摆跟在后面,金绣的裙边扫过地面,带起细碎的尘。
出了宫门,巷口空荡荡的。云和驻足四顾,并无惯常等候的朱轮青幔马车。
她抿了抿唇,只加快脚步跟上姜司珍的背影,鬓边的珠花随着步子轻轻晃动。
街市的喧嚣渐渐漫过来,两侧屋檐下五颜六色的幌子飘着,叫卖声、讨价还价声混着油条的油香、蔬菜的清鲜涌过来。
云和好奇地四处张望,终于忍不住开口:“奶姑姑,我们就这么走去你家么?马车呢?”
姜司珍侧头,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声音压得不大,刚好盖过周遭的喧闹:“公主,马车就在前面等着,你再走两步。”
转过街角,一辆青篷马车静静停在老槐树底下,面色黝黑的中年汉子见她们走过来,立刻迎上前,嗓门带着点熟稔的粗粝:“不是说明天么?怎么改今天了?我都在这等一早上了。”
姜司珍没多话,从袖中摸出一锭碎银塞到他手里,指尖轻压拍了拍。
车夫接过银子揣进怀里,顺手撩起车帘。
姜司珍俯身稳稳抱起云和,手臂托起她的膝弯。
云和搂住她的颈侧,呼吸贴在她衣领边。
姜司珍轻手将云和放进车内,随即也弯腰钻入车厢,在她身侧坐稳,伸手理了理云和身旁的粗布软垫。
车夫松开缰绳,青篷车缓缓启动,车轮碾过青石板路,辘辘声混着街市的喧嚣,一路朝广安门方向驶去。
马车在颠簸中行进良久,忽地猛然一顿!
随着马匹一声压抑的嘶鸣,铁具重重撞在车辕上,发出刺耳的巨响。
车厢内气流随之一滞,帘下的光影剧烈摇晃后骤然定格。
一片异样的死寂中,云和与姜司珍对视一眼,心头同时漫上一股狐疑。
姜司珍抬手掀开车帘,凛冽的山风灌入。
抬眼望向车外,林木蓊郁的山地,路面被数根粗壮的断枝彻底阻断,枝桠上还沾着新鲜的泥浆与碎叶。
两名手持长刀的胡匪如鬼魅般立在车旁,刃上泛着冷光。而那车夫,早已不见了踪影。
一瞬寂静,空气仿佛被抽空,连呼吸声都被封在车板下。
南星倏然惊醒,猛地坐起身,背脊绷得像拉满的弓。冷汗顺着额角滑进鬓发,湿意沿颈侧蜿蜒,发缕紧贴皮肤。
她垂眸看着自己的手,指尖仍残着梦中跃下马车的虚浮感。耳边,那声马车骤停的死寂与胡匪刀刃的金属摩擦,反复回响,逼得她胸口发闷。
睿睿被她骤然的动作惊得瑟缩,攥着她衣角的手指收紧。细弱的呜咽声从被角溢出,却没能拉回她混沌的神思。
云和?娘亲?那贵妇人的眉眼、指尖摩挲耳垂的弧度,透着一种难以名状的熟悉。像沉在记忆深处的碎影,抓不住,却挥之不去。
姜司珍?女官身影像刻在骨子里,名字犹如脱口而出般自然。连她恭谨垂首时衣摆的起伏,都带着莫名的亲近。云和叫她“奶姑姑”,可自己为何会对这个称谓生出那样清晰的认知?
“姜司珍……” 三个字从齿间轻轻漏出,喉间干涩,声音几乎被冷气吞没。
下一息,皇甫小和尚怯声提起往事的语调忽在耳畔浮起:“我娘原是宫里的姜司珍,抄家前……”
轰!脑海里仿佛炸开。
那,那是他的母亲?那个温和恭谨的女官,竟是小和尚的娘亲?
可那身影,怎么会又与无数次噩梦里喊她快跑的身影重叠?
她的思绪猛地一顿,不对,哪里不对?疑问带着彻骨的寒意。
胡匪?那些胡匪的身形分明就是无数个深夜里追逐她的黑影。
那些重复了无数次的噩梦,那些惊醒时冷汗淋漓的恐惧,竟与这场新梦无缝衔接。
无数未知缠成乱麻,勒住她的思绪,气息一点点被挤压。
不是巧合。绝不是巧合。
这些梦为什么会连在一起?贵妇人、姜司珍、胡匪,他们为什么会同时出现在梦里?这梦究竟在暗示什么?
南星猛地抬手按住太阳穴,指尖冰凉,却止不住脑海翻涌。
贵妇人眼底的狡黠、姜司珍绷紧的肩背、胡匪刀上的寒光,全都在眼前闪烁。每个画面都带着割裂的光,刺得她头痛欲裂。
“呼……呼……” 她大口喘气,胸口剧烈起伏,冷汗浸透中衣,贴在背上,冰冷得像铁。
睿睿的哭声越来越近,可她像被隔绝在另一层空气中,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与心跳的狂乱。
窒息感一点点压下,仿佛有手扼在喉间。
她无法呼吸,也无法思考。
那些疑问像潮水,将她整个意识吞没。
她猛地抱住头,指节绷白,指甲深陷头皮,只想用疼痛驱散那无边的混乱与恐惧。
睿睿像小兽被惊着,气息一抖一抖,呜咽声被风卷着,细碎而急,像针一样钻出门缝。
外头传来脚步声,由远而近,鞋底碾着青砖,带着夜气的潮冷。门被推了推,手掌贴在门上,轻响未落,已被轻轻推开。
婆婆探身进来,鬓边的白发被夜气拂动,棉衣上沾着未化的霜。
睿睿哭声一顿,从被窝里挣着爬起来,小脸上还挂着泪,抑住哭声仰头:“奶奶!我娘她…… 她怎么了!”
婆婆脚下顿了顿,喘息压着惊意,快步挪到床边坐下。
南星仍蜷着身子,发丝乱落,指节仍压在额角,连呼吸都带着压抑的颤。
睿睿扑过去,被婆婆一把揽进怀里。孩子的哭声被怀里的暖意裹住,只余肩头不住耸动:“奶奶,我娘她怎么不说话……”
婆婆轻拍孙子的背,掌心的力度一收一放,声音低低:“别怕,你娘怕是被梦魇住了。”
她顺势伸手,轻轻落在南星的肩背,沿着僵直的脊线缓缓抚下。
“星儿?” 她的声音压得低缓,却藏不住被惊起的急促,“醒醒,是我。”
炭灰又爆了一声,细碎的声响在屋里荡开。
睿睿的抽气声渐渐平复,婆婆的手掌在他背上轻轻拍着,掌心的温度透过衣料慢慢渗进来。
而南星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仿佛被无形的网裹住,连婆婆的声音都穿不透那层混沌的窒闷。
灰下的火脉忽的燃亮,光线贴在她面侧,映出皮肤上的冷汗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