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变万化的情绪在玄济心里过了一遍。
她干巴巴地扯着嘴角,“饿了吧?厨房熬了粥,等会儿就能吃晚饭。”
说起这个,叶玉的肚子还真咕噜咕噜响起来。
腹中的声响过大,她羞赧地笑了笑,点点头。
观主道:“方才吃的只是降热清瘟的药丸,我等会儿开一副治内伤的止血化瘀药方,有几味药不够,妙石,你待会儿带妙竹骑驴下镇子买。”
妙竹是另一个小童,跟随两位真人上山还没回来。
妙石抬头望一眼天色,“天快黑了,观主,我现在便去,晚饭就能归来。”
妙竹还没回来,观主怕她一人不安全。
但伤患需要用药,琢磨片刻,她还是点头应允,叮嘱道:“早去早回,切勿逗留,注意安全。”
观主在房内提笔写了一纸药方,交给妙石,她转身飞奔到棚子解了绳子,赶驴离去。
厨房在炖粥,观主年迈,其余人入山还没回来,玄济叮嘱叶玉好好躺着,转身到厨房熬粥,炒素菜。
南方有水灾、北方有兵祸。
观主到正堂焚香静坐、为百姓诵经祈福。
叶玉一人独卧房中,看窗外晚霞渐渐暗淡,暮霭沉沉。
倦鸟沐浴霞光,在远方的林子上空翱翔,如翩飞的纸屑、一点灰、一点黑、一点白。
日头落尽,青空变灰,幽暗的夜色逐渐侵蚀柔黄暮色。
寒烟升起,空气中弥漫淡淡的炊饭味,萋萋芳草,微凉晚风送来夹杂泥土的草木气息。
*
正在长安城中寻人的王、刘、卫、梁四人汇合,四人皆无收获。
昨夜雨大,叶玉坠入护城河。
按理说,沿着河岸两侧分开查找,定能寻到蛛丝马迹。
刘景昼命人在河中打捞,哪怕死也要见尸。
梁崇、王闻之与卫云骁知道她的水性,下了水就跟泥鳅回老家,现下不知逃到哪里去了。
四人聚在一间茶室,若说他们原先各怀鬼胎,只想争先寻到叶玉,但找了整日无果。
她与冯英皆无踪迹,不知生死、是否安全,现在早就没了竞争的心思。
哪怕互相看不顺眼,眼下他们必须交换信息,把她寻回来才是正事。
王闻之问:“梁兄,事到如今,你还不坦白吗?”
梁崇从昨夜起身就没停歇,累了一日,下巴挂着几根青色胡茬。
“坦白?坦白什么?”
为了防止叶玉与梁崇离开,他们三人不可能在梁崇没离开长安前帮她杀冯英。
南宫侍卫证词写着,昨夜来了三人把冯英带走。
卫云骁对她的武艺有数,她敢拼命,也够努力,这些日子进步很快,但不至于能打败冯英。
她困在宫中,除了公主的身份,没有权力、没有属于自己的部曲。
那两名侍卫必然是别人借她的,有人在暗中帮她。
这个人除了梁崇,他想不出还有谁,卫云骁飞快把自己的猜测说出来。
王闻之、刘景昼、卫云骁冷脸看着他,这架势看起来,若他不说,不会放他离开此处。
王闻之道:“梁兄,地方官员可不能滞留长安,若你不说,明日便会被驱赶回安定。”
刘景昼也焦急道:“玉儿生死不明,咱们有再多芥蒂,目的都是一样,那就是把她找回来,晚一天,她在外越不安全。”
郊外通往安定、长治的驿道已经被他们封锁,哪怕徒步行走,走了一天也被他们蹲到人了。
可是,不管是城内,还是城外,皆一无所获。
一开始,他们责怪、恼恨她欺瞒、利用他们。
但辗转一日,翻遍长安,找到人的希望微弱渺茫,与怨恨相比,她活着更重要。
梁崇被他们一番言语威逼利诱,转身眺望昏黄的天际,终是开口。
“嗯,是我派人助她,但那两名侍卫回来了,她没回。他们说,玉儿捅了冯英之后,比划手势叫他们赶紧上岸,当时雨大水急,天黑夜暗,他们再没看见玉儿爬上来。”
梁崇在博士府与二人汇合,得知此消息,立即启用了豢养多年的海东青。
可玉儿是在水里消失,没有留下气味,海东青寻不到人。
他之所以闭嘴不说,是为了第一时间把她带走藏起来,但找了一天都没找到人,笃定的心也有些悬了。
三人闻言,看他的眼神更加阴沉。
梁崇道:“我已经派陈七沿着护城河往郊外找,她或许是被水冲出城外了。”
三人得了线索,也增派人手入山林找。
郊外落雾。
野旷天低,山色暝蒙,林鸟呜咽。
河水静静地流淌,鱼儿跃出水面,摆尾拍出哗啦水声。
轻轻的微风、呱呱的蛙叫、咕咕的鸟叫、沙沙的虫鸣交响在野地,忽近忽远、愈高愈低,声声入耳。
灰青色的苍穹疏星点点,皎白的月牙凭彻青云,下照流波,河水倒映银白的散碎光芒,波光粼粼地流淌。
一人从山林走出,来到河岸旁。
他头戴草笠,踩着沾满泥土的靴子,踏折蔓蔓青草,将趴在岸边的高大男子翻过来。
伸手探鼻息,狭长的眼尾一挑,泛着一抹邪气。
“啧,居然没死,命可真大呢,父亲。”
高溪山冷哼一声,从怀里掏出一瓶药,喂给他一粒药丸,把冯英的下半身从水里拉出来,背起人往山里走。
这药是他上回中毒之后配制的,在北齐得了冯英的求援消息,他带兵驻守在南魏的防线,震慑魏人。
只要北齐还有威胁,他在南魏就有用处,这般,南魏就不会随意处置他。
听说那女人是南魏公主,他溜进长安想要报仇,打探一天的消息,才知道父亲被她刺杀。
高溪山寻了一晚上,根据水向找到昏迷过去的冯英。
她不是公主,哪怕是魏兵也揪不住这滑不溜秋的女人,她最爱捅人心口注毒药,这回还是老惯例。
他们父子俩都在她手底下吃过这招的苦楚,只不过,一天过去了,居然没毒死这个负心汉!算他命大!
从他记事起,只有母亲,没有父亲,他们被关押在一座宅子,不见生人,吃好喝好。
等他长大懂事后,被北齐皇帝认作义子,这是何等殊荣。
然而北齐在长治战败,他莫名其妙被关入狗笼,被作践、殴打。母亲打为最下等的奴隶,洗衣做饭,忍受无尽的羞辱。
他们说,自己的父亲身为北齐人,不甘当北齐的间谍,被权势富贵迷了眼,背叛北齐,在南魏加官进爵,成婚生子。
哪怕有母亲与他做人质,冯英照样对北齐的命令不理不睬,这是对他们的惩罚。
这一切苦难都拜这个负心汉所赐!
父亲不要他们了,他改名换姓,从一个斗兽场供人玩乐下注的小奴隶一步步当上北齐的右将军,把母亲从苦不堪言的奴库救出来。
为了讨得北齐皇帝的信任,他吃下毒药,自愿拴上枷锁,忍受皇帝的操控与每月复发的头疾。
他南征北战,帮北齐扩大疆域,只为让自己有用处,做一把有用的刀才能与母亲一起活下去。
荣华富贵与煊赫权势加身引来了冯英的侧目,他派人送信,信上谋划父子联手拿下南魏。
利益在前,他这才没斩了信使,南下入魏。
冯英身躯高大,衣料沾水后,人更重了。
高溪山把人往上提了提,继续向山里走,天黑野兽多,他要早点下山。
山路崎岖,草被茂密,四周不见火光,定无人家借宿。
高溪山纵然嫌恶这男人,不得不背着他漫无目的走。
月色洒下人间,沉沉的青雾缭绕旷野,风吹草浪翻涌。
银白的光芒给青山镀一层薄纱,徐徐晚风吹走暮云,荒草凄凄的野径连着密林,老鸦绕树悲啼数声,人至受惊时扑棱翅膀飞远了。
在他准备就地烧火露宿时,野径传来一阵铃铛声。
前方有人轻骑赶来,高溪山的心骤然提起,立即背着冯英躲树干后。
就着月色,他看见来人是个小丫头,手上提一盏灯笼,一手牵驴绳,身着灰青道袍。
不是魏兵就好,高溪山心神松懈,从树后走出来。
“姑娘、姑娘!”
买药归来的妙石听到人声,蹙眉盯着一个方向。
妙石看见有一男子背着昏迷的人从林子里走出来,那人恳求道:
“我们进山打猎遇险,同伴溺水昏迷,可否到你家借宿一晚?”
口音有点怪,妙石警惕地看着他们,“你们是哪里人?”
高溪山道:“我是西北的威武郡人,来长安探亲游玩,入山打猎迷路了,这才遇险,请你收留我们一晚,等奴仆来了必有重谢。”
他一边说,一边走近,两手曲起勾着冯英的腿,手指摸腰后的匕首。
若这小丫头不答应,大不了杀人抢驴,也算省一番力气了。
妙石提着灯照亮前方扮作魏人的高溪山,他以系带绑着高马尾,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打湿。
面皮白净,五官精致,貌若好女,见他们衣着不差,妙石放心下来。
长安附近没听说有缺钱的山匪或是亡命之徒。
她每日诵读的《道德经》上写着:“常善救人,故无弃人;常善救物,故无弃物。”
妙石滑下驴,热络道:“把他放上来,我是清莲观的女冠,你们可以到观中暂歇一夜,观主会医术,可以救你同伴。”
高溪山似笑非笑,“那真是麻烦你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