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非但没能震慑住对方,反倒引来周遭一片低低的嗤笑声。
一个路人摇头嘀咕:“这年头,什么人都敢冒充金宗主的侄儿了?神尊何时有外甥了……”
另一人接口笑道:“就是,真要是那两位的亲戚,还能在这小地方为了几个钱扯皮?”
那少年听得面红耳赤,想要争辩,却又似乎无从辩起,最终只是重重地哼了一声,神色郁郁地推开人群,快步离开了。
魏无羡与蓝忘机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却并未现身。
待人群散去,魏无羡才轻轻摇了摇头。
他一眼便看穿了那少年身上格格不入的痕迹。
衣袍虽勉强算金色,针脚纹路却十分普通,与金氏真正的华贵相去甚远。眉间那点朱砂更是潦草,非但没能增添贵气,反像个欲盖弥彰的拙劣印记。
这笨拙的模仿,将那份对“兰陵金氏”名头的执念,暴露无遗。
他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只淡淡道:“看来,有些人,到现在都没活明白。”
他无意点破那少年的身份,也无半分同情。只是从那急于借势却又底气全无的窘态里,清晰地看出那种从未被摆正过的心态,以及那份源自至亲、沉重而扭曲的期望。
蓝忘机沉默片刻,只道:“个人缘法。”
魏无羡笑了笑,不再多言,拉着他转身汇入人流:
“走吧,二哥哥。我们还是回夷陵吧,那里也有你和阿苑给我种的荷塘。”
“好。”蓝忘机揽住他的腰,唇角微弯。
二人身影相携,很快消失在熙攘的街市尽头。
另一边,那少年沉着脸回到莲花坞,径直进了角落一处偏僻小院。
院门“吱呀”一声合上,里头的光景更是冷清。
一个穿着旧衣裙的妇人听见动静迎出来,她神色憔悴,眼神浑浊黯淡,鬓边竟已星星点点掺了白发。
“阿凌,你回来了。” 她声音干涩,没什么中气。
那少年——金凌却像点着的炮仗,把手里捏着的小玩意儿往石凳上一撂,火气直往上冒:“月钱又花完了!就这么点,够干什么?”
他猛地扭头瞪着妇人,声音又急又冲:
“阿娘!金麟台到底什么时候才来人接我们?这日子我过够了!还有,你总说神尊是我大舅舅,可外面却有人说是我们对不起他!我们到底还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
那妇人嘴唇颤抖着,没接话。
金凌却越说越激动,声音里带着不甘和崩溃:
“要是……要是他们真的都不要我们了,我干脆改姓江算了!好歹在江家谋个正经差事,总好过现在这样不明不白地困死在这里!”
“胡说!” 那妇人——江厌离像是被烫着似的,声音陡然尖利起来。
她一把抓住儿子的胳膊,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他,里面有种骇人的光。
“你阿爹是金家名正言顺的嫡子!你骨子里流的是最正统的金氏血脉!是兰陵金氏嫡系的独苗!你怎么能随便改姓?这是忘本!”
她喘了口气,眼神飘忽起来,试图用更高的声音压过儿子的质疑,也压过自己心底的不安:
“至于你大舅舅……他们懂什么!那都是外人胡说!许是、是他事务繁忙,一时顾不过来……情分是断不了的,他心里定然是记着我们的……”
“记着我们?”
金凌气得眼眶通红,声音里带着哭腔,“谁家舅舅会十几年对外甥不闻不问?谁家嫡系像我们这样,被扔在这破院子里自生自灭?他们早就忘了还有我这么个人了!只有你还在这里做白日梦!”
江厌离却像是没听见,眼神发直地望向院墙外头,嘴里念念叨叨,不知是说给儿子听,还是给自己听:
“会来的……总会来的。许是……许是宗里事多,还没忙完……先祖……先祖当初让我们等着的,再等等,再等等就好了……阿羡……阿羡他最听我话,他一定不是故意的……”
她越说声音越飘,整个人又陷进那种恍惚怔忡的状态里。
金凌看着她早衰的容颜、固执的神情,听着她那些苍白无力的辩解,心里头那股邪火烧得更旺,憋闷得几乎要炸开。
他狠狠一脚踹翻了旁边的矮凳,也懒得再争,扭头冲回自己那间小屋,“砰”地一声把门甩上了。
空荡荡的院子里,只剩下江厌离还杵在原地,对着四面斑驳的墙,一遍遍地喃喃:“会来的……一定会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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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十年匆匆过去。
如今的修真界越发兴盛,各家弟子勤修不辍,道法传承蒸蒸日上。温思追重建的岐黄一脉也已在乱葬岗扎根,医道济世,声名渐起。
这天,天地骤然变色,一股浩瀚威压从九天之上笼罩下来。蓝忘机独自站在夷陵山顶,准备迎接飞升雷劫,魏无羡静静守在不远处。
以蓝忘机的修为根基,飞升本就不是什么难事。待最后一道雷光散去,万丈金光从他体内迸发出来,洗去凡尘,重塑神躯。与此同时,所有被封存的记忆,如潮水般涌回他的识海。
他缓缓睁开双眼。
那双浅色的眼眸依旧沉静,可当目光触及不远处那道黑衣身影时,属于神明的淡漠瞬间冰雪消融。
他都想起来了。
想起魏婴为何而来,想起他为自己独自承受的所有委屈、污名与孤寂……那些他作为含光君时就已经心疼不已的过往,此刻在恢复记忆后,变得更加清晰,更加刺痛心扉。
下一刻,魏无羡只觉得眼前一花,整个人就被紧紧搂进一个微微发抖的怀抱里。那力道大得惊人,像是要把他揉碎了嵌进骨血里。
“魏婴……”蓝忘机的声音低沉沙哑,浸满了难以言喻的珍重与心疼,“让你……受苦了。”
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后只化作这沉甸甸的一句。
魏无羡先是一愣,随即放松了身子,回抱住他,手掌在他背上轻轻拍着,语气依旧轻松自在:
“二哥哥,都过去啦。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
他仰起脸,在那紧抿的唇上轻快地亲了一下,眼里亮晶晶的,满是笑意,“再说,能陪着二哥哥,什么都值了。”
蓝忘机深深望进他眼底,那里清澈坦荡,没有半分阴霾,只有历经千帆后的通透,和对他毫无保留的挚爱。
他的魏婴,总是这样无怨无悔,这如何让他不爱。
他不再多说,只是低下头,用一个带着无限怜惜和承诺的吻,封住了所有未尽之言。
许久,两人才慢慢分开。
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二哥哥,这里的事都了了,我们该回去了。”魏无羡望向天际,感受着天道传来的谢意,轻声道。
“好。”蓝忘机紧紧握住他的手。
两道身影相依相偎,随即化作两道流光,冲天而上,彻底消失在茫茫天幕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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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世界,忘羡回归三个月后,无极峰。
巳时初,日上三竿,阳光透过无忧殿的窗棂,将殿内映得一片明亮。
这座宫殿与忘羡的寝殿无羁殿不同,是专为接待亲友而建,内设主厅、客居、花园,还有专供孩子们玩耍的区域。
蓝忘机端坐在案前抚琴,琴声清亮,在峰顶回荡。忽然,一双温热的手从后面蒙住了他的眼睛,带着熟悉的清爽气息。
“猜猜我是谁?” 魏无羡故意压低声音,却藏不住笑意。
蓝忘机琴声未停,只微微侧过头,嘴角轻轻扬起:“别闹。”
魏无羡松开手,转而从背后环住他,下巴亲昵地抵在他颈窝处,语气带着刚醒的慵懒:“蓝二公子好狠的心,都这个时辰了也不叫我起身?”
蓝忘机指尖在琴弦上轻轻一按,余音渐消。他侧过脸,与近在咫尺的那双笑眼相对,目光温软:
“近几月你劳心费力,多睡片刻无妨。”
魏无羡挑眉,指尖轻轻划过蓝忘机胸口:“那还不是二哥哥太不知节制?”
蓝忘机唇角浅浅一勾,低低应道:“嗯。”
魏无羡被他这坦然的回应逗得笑出声,顺手在他胸前不轻不重地拧了一把,笑骂道:“蓝湛,你个混蛋!”
蓝忘机抬手握住他使坏的手腕,力道轻柔却不容挣脱。魏无羡便就着这个力道,笑嘻嘻地转了个身,顺势紧挨着他坐了下来。
他满意地倚着身旁人的肩膀,一同望向窗外。
庭院空地上,蓝影与蓝允正在过招,温宁在一旁静静观看。不远处的亭子里,魏蓝坐在温情面前,乖乖让她扎头发。
“二哥哥…”
魏无羡懒洋洋地开口,“思追和景仪待会儿要来,说找到了几株月华草,想让你看看能不能酿酒。聂兄也传了讯,说他弄到一本失传的古乐谱,想跟你一起品鉴,顺便找我喝两杯。”
“好。” 蓝忘机应了一声,手自然环上他的腰。
不多时,蓝曦臣和蓝启仁也一起来了。蓝启仁眉目间一派平和,见小魏蓝跑过来抱住他的腿,软声喊“叔爷爷”,眼神更加和蔼了。
魏无羡笑着迎上去,口称“叔父”、“兄长”,顺手给他们倒上刚沏好的灵茶。
魏蓝拿出自己的画作,举到二人面前:“叔爷爷!大伯!看我画的云朵!”
温情在一旁微笑称赞:“明卿画得很用心。”
另一边,温宁和蓝影、蓝允端来了点心和灵果,整齐摆放在石桌上。
这时,聂怀桑人未到声先至,摇着扇子走进殿中:“魏兄!今日我带了好酒,定要喝个痛快!”
整座无忧殿浸润在轻松温暖的氛围里。
魏无羡正眉飞色舞地跟众人说起他们在小世界的趣事,逗得魏蓝咯咯直笑,蓝允不断喝彩叫好。
蓝忘机望着身侧之人神采飞扬的样子,唇角轻轻扬起,心里那点因历劫而生的空寂,早被这些日常的温暖填满,变得踏实而平静。
他喜欢这样平常的日子——魏婴在身旁说笑,孩子们嬉戏玩闹,朋友们偶尔来访。
这一切,是他们跨越万千世界、历经轮回,最终想要的安稳。
———(本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