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青庭两江总督骆秉彰的心绪,活像一只放在小火炉上的药罐。
表面沉默,内里却早已滚沸,被理智死死压着盖儿,只能从缝隙间不时喷薄出苦涩的蒸汽。
烦躁底下沉着恐惧,无力感中搅着愤懑。
诸般情绪无声地撕扯着他的胸腹,让他夜不能寐。
黄淳熙的两万精锐,竟啃不下浮梁那座小小的城,反而折戟沉沙,狼狈撤回!
初闻战报时,骆秉彰的指节捏得惨白,案上的一方端砚几乎被按出裂痕——杀将祭旗的心思,是真真切切涌上过心头的。
可待黄淳熙灰头土脸跪在眼前,哑声禀报唐有耕如何战死、“有”字营如何被打光、“湘果”营又如何填进去千余条性命;
听闻西军援兵已至,再攻只是徒耗士卒;又见众将官俱是众口一词——他终究只是长长吸进一口冰冷的空气,又缓缓吐出。
胸中那股郁结之气,却从此浸透五脏六腑。仿佛被人猝然推入这数九寒天的冰河,从指尖到心尖,都凉得发痛。
好像老天爷执意要证明“祸不单行”的古训。
仅仅隔了一日,哨马的蹄声便惊破晨雾,带来更凶险的军报:
西军第二十一师自油墩街拔营,如一股洪流,直向景德镇扑来;
而围攻鄱阳城的西军第二十师,也彻底撕破了伪装,不再与陈启迈麾下那四五千装备低劣、训练废弛、士气低迷的绿营兵纠缠。
西军水师的三艘攻城船,直接从鄱阳湖驶入昌江,逼至鄱阳城下。
数炮轰击,鄱阳城本就不坚固的城墙,应声崩塌出一个巨大缺口,西军步兵蜂拥而入。
不到半日,鄱阳城便易主。
那位素来与他不和的巡抚陈启迈,仓皇间换上百姓衣物,混迹于平民之中,逃出城外,至今不知所踪。
更棘手的还在后头——破城后的第二十师并未停留,仅留下少许人马守城,主力立即水陆并进,正向景德镇而来。
鄱阳至景德镇,一水相连,同属昌江下游。
此段江面,有东河、南河、建溪河等多条支流汇入,纵是枯水时节,江面仍有一两百米宽,水深少则两米,深则五米。
足以让西军水师那些厉害的炮船逆流而上,直捣景德镇腹心。
到那时,江上是西军炮舰耀武扬威,岸上是西军两支虎狼之师近三万人。
他麾下这支新败之师、士气低迷,断无侥幸之理。
若此时撤回徽州府,浮梁城中的西军必倾城而出,半道截杀。
突围或许可能,但死伤必然惨重。
正当他眉头紧锁之际,黄淳熙倒是献上一策:舍火炮辎重,趁西军合围未成,自景德镇东南方向,借浮东瓷道撤离。
那原是条穿梭于怀玉山北支的矿道,专为运输高岭土与木材矿料而开,可绕开浮梁,经寿安、中云退往婺源。
只是此路崎岖林密,溪涧纵横,沿途无一座固定桥梁,大军需反复涉水,实是万不得已之退路。
幸而景德镇周遭是丘陵地貌,并非川黔滇几省中,那种壁立千仞的险峻高山。
最高处的虎狮峰、卧龙岗,不过三五百米。若肯咬牙弃了重炮,令兵士轻装疾行,并非不可行。
骆秉彰心如明镜,浮梁一败,黄淳熙是怕了,胆气已泄。
但他并未点破,只命黄淳熙率“湘果”营残部两千余人,火速赶往浮东瓷道入山处的石槽村,构筑防御工事,务必守住这条退路,以备不时之需。
又严令刘岳昭,将景德镇周围所有船只,无论大小,尽数征缴,集中看管,不得有一艘遗漏资敌。
两人领命而去后,骆秉彰却独自立于,作为临时帅府的饶州府同知署前,望向西侧远山。
部署完退路之策,他心中那口不服输的郁气,又顶得心口发疼。
这口气,他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
他要抢在西军第二十师从鄱阳赶到之前,亲率精锐,西渡昌江,与左靖西率领的二十一师,在这景德镇西侧的旷野之上,堂堂正正的厮杀一场!
随即,他亲点周达武等部将,引军一万余人,毅然西渡。
是的,青庭此番拨给他一万支洋枪,二十多门各式洋人用的前装滑膛炮。
单论火器,己方与西军已在伯仲之间。
况且他的兵,还经过洋教官数月严苛操练。
浮梁之败,在他看来,无非是夜战乱战所致,加之西军据守坚固工事,才占了天大的便宜。
包括他在内,众多青军将领都认一个道理:若论正面列阵野战,他们绝不怵西军。
因此,得知西军二十一师逼近,他先派沈保桢前往敌营,意图以离间之策,搅乱对方军心。
自己则登上蟠龙岗,举起望远镜,久久凝视西军大营的动静。
他看见沈保桢三人,顺利进入西军帐前区域,并如预期那般,引起一阵骚动喧哗。
片刻后,却只见那随行书吏连滚带爬地被驱赶出营,沈保桢与那高大哨官,却如石沉大海,踪迹全无。
待书吏逃回,涕泪交加地复述左靖西那番诛心之言。
骆秉彰便彻底明白了。
彼此之间,已无半分转圜余地。
那么,就在战场上见真章吧!
谁的刀更锋利,谁就能活下去,谁就是正义!
他不再犹豫,当即下令,以报仇心切的周达武部为先锋。
趁西军营寨未成,立足未稳,全军压上,立即发起进攻。
而对面的西军营地,左靖西与唐训方等人,也早已将青军的动向尽收眼底。
见那书吏逃回不久,青军营寨大门轰然洞开,密密麻麻的兵卒,如开闸洪水般涌出。
在寨前空地上呼喝、整队,扬起漫天尘土。
左靖西举着望远镜,嘴角咧开,嘿嘿地笑出声来:
“哦?骆公这是要舍长取短,与我决战于野?好气魄,却非明智之举啊。”
“看来洋人的武器没白给,底气是真足了不少。”
一旁的唐训方“啪”地一个敬礼,脸上是按捺不住的兴奋:
“这样正好!省了咱们挖洞捉鼠的麻烦。总军师,我这就去前边布置了。”
左靖西微微颔首,目光仍看向远处喧嚣的敌阵,声音却沉静如水:
“去吧。火候到了,正好拿他们……试试咱们新磨的刀,快是不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