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成伟说完约稿的事后,目光始终若有若无地追随着胡为民的一举一动。他注意到这位作家在听自己说话时,手指正无意识地轻叩着桌面,节奏不紧不慢,却透着一股不容忽视的沉稳。
“何编辑,我记得《故事会》是双月刊吧。”
“没错。”
“这就对了。”胡为民突然停下叩击桌面的动作,双手轻轻一拍,嘴角扬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按照双月刊的节奏,我手头两部中篇足够连载到明年开春,你们怎么还会缺稿子?”
何成伟的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他早就料到会有此一问,却没想到对方问得如此直白。
“原本确实是这样安排的。”何成伟搓了搓手指,露出一个略显局促的笑容,“但社里经过反复讨论,决定从下季度开始改为月刊。这样一来,您那两部作品恐怕撑不到年底......”
胡为民闻言,淡淡一笑,摇头拒绝,“那我只能说声抱歉了。何编辑,眼下我正在创作一部长篇。”
他顿了顿,目光忽然变得深邃,“你知道的,长篇创作最耗心神。更何况这是我第一次尝试这个体裁,实在分不出精力应付其他约稿。”
“啊?”何成伟一时语塞。他设想过各种推脱的理由,却万万没想到会是这个。
在他印象里,胡为民向来以中短篇见长,怎么突然要挑战长篇?
要知道,在这个短平快更受欢迎的时代,长篇创作不仅周期长、风险大,一旦失败,对作家声誉的打击几乎是毁灭性的。
“胡老师。”他试探着问道,“不知道您这次创作选的是什么题材?”
“历史题材。”胡为民的眼神突然亮了起来,“讲述秦国如何从被六国轻视的边陲小国,一步步崛起,最终一统天下的故事。”
何成伟瞳孔猛地收缩,身体不自觉地前倾:“秦……秦朝?”他的声音因为惊讶而微微发颤。
胡为民不慌不忙地将《大秦帝国》的创作构想娓娓道来。他的语速平缓,却字字铿锵,仿佛每一个音节都经过深思熟虑。
“这...这样的题材真的能出版吗?”何成伟的喉结又滚动了一下,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胡老师,秦朝暴政可是定论啊!”
“暴政?”胡为民摇摇头,念出几段看过的秦法:“何编辑,秦法云:‘刑徒日食黍米半斗,病者给医药’,这在封建社会难道不算仁政吗?”
“再说商鞅变法,‘废井田开阡陌’,让奴隶也能分田,这样的改革,放在当时难道不是划时代的进步?”
何成伟怔住了。
他注意到胡为民说这番话时,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彩,那是一种近乎偏执的自信与热忱。
“可读者能接受这样的观点吗?”何成伟擦着汗,“毕竟焚书坑儒这件事,让秦朝在学界和民间的评价一直...”
“所以要从秦孝公写起。”胡为民找出纸笔,简单的在上面用笔勾勒着人物关系,“让读者看着弱秦怎么在六国夹缝里求生,看商鞅如何为变法赴死,看着普通秦兵家书里怎么写'娘亲勿念,儿今立军功'...”
何成伟突然明白了什么。他望着眼前这个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作家,不由得肃然起敬:
“胡老师,这部作品要是真能完成...恐怕会颠覆很多人的历史认知。”
“我只想呈现一个真实的大秦。至于评判,留给读者自己。”
“胡老师有这份魄力,实在令人钦佩。”
何成伟由衷感叹,却又忍不住担忧。
他想起正在连载《李自成》的姚雪垠——第一卷用了三年,第二卷更是耗费了十三年光阴。
而胡为民要挑战的,是比明末农民起义更为复杂、争议更大的秦史题材。
犹豫再三,何成伟还是开口道:“胡老师,长篇创作确实需要时间沉淀。但在这期间,您完全可以穿插着写些短篇或者中篇小说。
如果喜爱您小说的读者们几年看不到您的作品,对他们是不是太过残忍?”
胡为民淡淡道:“何编辑,你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但我又能得到什么呢?稿酬吗?我写一篇小说,《故事会》最多给我千十,我投给谁不是投,你说是不是?”
“这……”
何成伟被问住了。
是啊,以现在胡为民的名气,发表的小说必然是最高标准的稿酬。别说故事会想约稿,就连国内的顶级刊物都对他眼馋。
和顶级刊物相比,故事会除了钱,没有任何优势。
不,到了这个地步,就连稿酬的优势都被拉平了。
想到这里,他心里极为沮丧。
最终,两人还是没能达成共识,何成伟只能带着遗憾,暂时离开燕大。
不过他没有离开燕京,而是找了间招待所暂时住下。
安顿好行李后,何成伟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思前想后,他还是决定给主编打个电话。
在邮电局排队等候的半小时里,他反复斟酌着措辞。
电话接通后,何成伟将情况一五一十地汇报了。
“你是说,胡为民在写一部关于秦朝的长篇?”主编的声音透过电话线传来,带着几分诧异。
“是的。不过我觉得还有转圜余地,只是需要开出足够有吸引力的条件……”
电话那头沉默良久:“小何,你在燕京,又和胡为民接触过。依你看,我们还能拿出什么筹码?”
何成伟握着电话的手微微发紧,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
突然,他想到自己打听过的一个消息,似乎是说胡为民除了图书馆管理员的身份外,还是燕大文学社的顾问。
也许,可以拿这个做文章?
他眼珠一转,压低声音道:“主编,我打听到一个消息,不知道有没有用……”
他把听来的事儿一五一十说了。
主编听完,猛地一拍大腿,嗓门都拔高了:
“好!小何,这就是突破口!”
何成伟赶紧凑近:“您说,怎么办?”
主编眯起眼睛,笑得像只老狐狸:
“咱们《故事会》马上改月刊,稿子肯定不够。要是能‘优先’刊登燕大文学社学生的作品……”
何成伟瞬间懂了,差点喊出来:“您是打算——”
“嘘!”电话另一头,主编恨不得捂住他的嘴,“别说出来,心里明白就行!”
何成伟兴奋地直搓手。
胡为民要是真在乎文学社,这招绝对管用——不,这哪是双赢?明明是“三赢”!
主编一咬牙,又补了句:
“稿费……还能再‘灵活’点儿。”
何成伟一愣:“可咱已经按最高标准给了啊?”
主编嗤笑一声:“死脑筋!明面儿上不能改,但可以请他来讲课、办沙龙……‘车马费’总不违规吧?”
“高!实在是高!”何成伟在邮电局电话亭里竖起大拇指,马屁拍得震天响。
主编笑骂:“少贫嘴!事儿交给你了,搞不定别回来见我!”
何成伟胸脯拍得砰砰响:
“您放心!这回要是请不动胡老师,我直接跳黄浦江!”
“想得美!”主编冷笑,“就两天!不成赶紧滚回来干活!”
咔嚓——电话挂断。
何成伟举着话筒僵在原地,活像只被雷劈傻的鸭子。
……
第二天,燕大图书馆。
胡为民一抬头,见何成伟又杵在跟前,脑仁直疼:
“何编辑,你怎么阴魂不散啊?”
何成伟双手合十,笑得谄媚:
“胡老师!就最后一次!您要是还不答应,我立马消失——连影子都给您擦干净!”
胡为民被他这副模样逗乐了,摇摇头道:“何编辑,你这死缠烂打的功夫,不去当营业员真是可惜了。”
何成伟一听有戏,立刻打蛇随棍上:“胡老师,您要是肯答应,我明天就去改行当营业员!”说着还做了个夸张的敬礼动作。
“行了行了,别贫了。”胡为民无奈摇头,“说吧,这次又是什么新花样?”
何成伟赶紧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叠材料:“您看,这是我们《故事会》准备开设的'校园文学'专栏计划。我们打算每期拿出几个版面,专门刊登大(文)学(学)生(社)作品。”
这是他连夜准备的,要是胡为民答应,就是真的。
胡为民接过材料,眉头微挑:“哦?这倒是新鲜。”
“可不是嘛!”何成伟趁热打铁,“我们主编说了,这个专栏就拜托您来把关。稿酬按正式标准,千字2-7元起,优秀作品还能上浮。”
见胡为民还在翻看材料,何成伟又补充道:“对了,下个月大学放暑假,我们准备在沪上举办个青年作家座谈会,邀请您授课,包食宿,还有车马费以及讲课费。”
“等等。”胡为民突然抬头,似笑非笑道:“你们这是要把我当菩萨供起来?”
何成伟嘿嘿一笑:“哪能啊!我们这是求贤若渴。您要是不放心,可以先试一期?”
胡为民沉吟片刻,突然问道:“你们真能给文学社的学生提供发表平台?”
“千真万确!”何成伟拍着胸脯,“只要质量过关,优先录用。我们连专栏名字都想好了,就叫’青春笔会‘!”
“啪!”胡为民合上材料,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何编辑,你赢了。不过...”
何成伟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不过什么?\"
“不过得按我的规矩来。”胡为民正色道,“第一,绝不搞关系稿;第二,质量我说了算;第三,学生的稿费必须按时足额发放。”
何成伟长舒一口气,笑得见牙不见眼:“没问题!您就是我们的‘特约编审’,一切您说了算!”
“那行。”胡为民站起身,“最迟一个月后,我把第一批过审的稿子寄过去。”
“那个……胡老师,《黄飞鸿》第二部,您看……”
“我抽时间写,稿费……”
“基础稿费是规定死的,但是其他方面包您满意!”
“那就说定了!”
何成伟激动地握住胡为民的手:\"太好了!我这就给主编打电话报喜!\"说完转身就要跑。
“等等!”胡为民叫住他,“你刚才说的那个座谈会...”
何成伟眼睛一亮:“您答应去了?”
胡为民慢悠悠地说:“得报销卧铺票。”
“必须的!软卧!”何成伟乐得差点蹦起来,一溜烟跑出了图书馆,活像中了头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