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糜子仲可为大司农!”
这是国渊看过之后给出的评价,荀攸闻言颇为赞同。
毕竟大司农的职权就是掌管租税、钱谷、盐铁和国家财政收支。
糜竺出生商贾世家,如桑弘羊一般,本就擅长经济之道。
如今请设“常平仓”“义仓”的建议一出,说明其对农事也颇为了解。
若是让他来做大司农,三公肩上的担子都要轻松许多。
而对于两人的评价,魏哲也是深以为然。
专业的事情就应该让专业的人去做,就算不专业也至少要足够了解。
让一个不懂经济的人出任大司农这种掌控国家财计的职位那才是灾难。
不过现在谈这些还为之尚早,眼下魏哲更关心现实问题。
“如何?此策可行否?”
国渊闻言微微颔首:
“大体尚可,但细节还需再琢磨琢磨。”
荀攸随即也是沉声道:
“常平仓虽有例可循,但往日措施亦不乏弊端,不可完全照搬前朝故事。”
“况且义仓之事新设,具体该如何运转更应该谨慎行事。”
譬如糜竺将巨商富贾的税赋定为五个等级,分别为:五税一、十税一、十五税一、二十税一、二十五税一,按等级不同向富商收谷入义仓,以备荒年。这个方案看似很理想,可有过治理经验的官员都明白有多难。
“义仓”政策的执行难度如果太大,那么普及必然不会成功。
说到这里荀攸忍不住感慨道:
“若非糜子仲想到了借鉴‘算缗令’之法,义仓之策再好也不过是空中楼阁,绝无一点施行的可能,甚至不免沦为恶政。”
闻听此言,国渊深以为然。
治理地方这么多年,他太知道政策与执行的区别有多大了。
有时候纵然朝廷的想法是好的,但是落实下去往往却成为了恶政。
究其根本,其实就是没有政策基础,很难执行到位。
就说义仓最基本的征收问题,商贾们肯定是不情愿的。
算缗令本是前汉武帝时国家向商人征收的一种财产税,但为什么没有延续呢?
根本还在于商贾本性贪利,绝大部分商贾都会隐瞒收入。
故此元鼎三年(前114年)汉武帝在算缗令的基础上又延伸出告缗令。
即鼓励告发算缗不实者,凡揭发属实,即没收被告者全部财产,并罚戍边一年,告发者奖给被没收财产的一半。
结果此法果然好用,很快告缗遍天下,商贾中家以上几乎都被告发。
武帝派遣御史和廷尉属官分批前往郡国清理处置告缗所没收的资产,得民财物以亿计,奴婢以千万数,各处的罚没田地大县能达数万亩,小县也有万亩左右。
朝堂掌握的人力和物资的比重瞬间暴涨,长安对天下的控制迅速加强。
说实在的,汉武帝对天下的这种掌控力光武帝刘秀看了都得流泪。
没办法,实在太羡慕了,这才是“真皇帝”!
但汉武帝这招的后遗症也十分严重,商贾中家以上大多都因此破产。
关键是还对百姓民生造成了极大影响,导致“商者少,物贵”。
如此一来,国虽富,民未强。
因为武帝将没收的缗钱除了填补财务漏洞和军费开支之外,并未让百姓获益。
清丈田亩征收来的土地全分配了水衡、少府、太仆、大农等机构设置农官,分别经营没收的郡县土地。
至于没收的奴婢也没有放还为民,而是用来饲养狗马禽兽和在官府担任杂役。
朝堂掌握了极大资源,民间却没有受惠,这才导致算缗告缗未能延续。
不过话又说回来,算缗令的失败,并不代表对巨商富贾征收财产锐的做法是错的,只是手段尚且需要斟酌而已。
说来还得感谢中夏有记录历史的传统,导致后世的研究案例不要太多。
荀攸熟读史书,往日便没少就这些事情与家中长辈、亲友讨论。
此刻提起前汉臭名昭着的“告缗令”,他反而颇为欣赏道:
“治大国若烹小鲜,此令过于急躁求成,否则不失为善政。”
“譬如眼下,此令可与义仓结合,富商巨贾若隐匿财物,可允当地乡里百姓告缗,所得谷物俱入当地义仓而非告者,以做荒年赈灾之用,不失为两全其美。”
见他这么一说,魏哲顿时若有所思。
确实,如此一来告缗者虽不能得到直接收益,但却多了一份赈灾保险。
这让他们有足够的动力去配合地方官府,又降低了失控的风险。
而拉着地方百姓压制当地的富商巨贾,则又能尽量保证义仓的延续。
最关键的是这也算是一件造福乡里的善事,百姓得利,商贾得名。
就算日后这个政策在施行的过程中打个折扣,下限也不会太低。
而听完荀攸对糜竺献策的补充后,国渊忍不住赞道:
“天之道,损之有余而补不足,诚哉斯言!”
随即国渊凭借丰富的治政经验也提出了一些容易疏漏的环节。
比如义仓在灾荒之年的放粮问题。
若一次拖延推诿,便会瞬间丧失乡里百姓信任,义仓必然名存实亡。
此外还有义仓的管辖权和监管权的问题。
具体管辖保存是谁,又让谁负责监管,这些都是关键所在。
说到这里,国渊忍不住摇头道:
“若不监管,地方官吏必然会贪腐挪用,义仓粮食十有八九会被倒卖牟利。”
“一旦粮食被官员挪用殆尽,官府威信何存?”
在这方面国渊实在见过太多案例了,这些年就他下令处死、处罚的屯田系统的贪腐官吏都超过数百人了,很多吏员其实都颇有才能。
一念至此,国渊不由怅然道:
“若是如此,日后义仓再难存续,非民心薄凉,实乃心寒尔!”
不得不说,这两位都是社稷之才,转眼间就将义仓之制看的透彻。
而听完两人的这番剖析后魏哲并没有评价什么,而是转头看向侍立的鲁肃:
“都记下了?”
鲁肃闻言连忙将案几上的卷宗捧至魏哲面前,眼底满是兴奋。
他就知道追随骠骑将军左右能学到东西,现在看来真是赚大了。
如今才二十二岁的鲁肃还不是后来的“东吴老实人”,只是空有满腹学识,并无多少实际的理政领兵经验,但随侍魏哲左右之后却让他收获甚大。
并且这些时日他所领悟的都是家中典籍上没有的东西,堪称弥足珍贵。
魏哲也有心重点培养他,否则令他随侍左右,掌文书事宜了。
此刻见鲁肃这个反应,他当即抚须而笑:
“既如此,此卷批注便由你送去青州吧。”
说到魏哲略作沉吟便随口设立了一个新的职位道:
“就唤作‘治粟观察使’,你且待在青州旁观糜子仲行事。”
“记住,无论成果好坏,各方反应都必须悉数记录在案,定期呈报。”
鲁肃闻言心中一喜,当即躬身领命:
“卑职明白,定不负君侯所托!”
随后魏哲方才对国渊、荀攸两人道:
“暂以青州为试点,让糜子仲且试行之。”
“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诸事皆备再推而广之也不晚。”
见魏哲这么一说,两人顿时赞同的点了点头。
确实,这才是治国理政之道。
实际上后世那种划分特区作为试点的做法,本就是老祖宗们的手段。
比如管仲在齐执政时便是先在自家封地按土地等级征税,“相地衰征”成功之后才扩至齐国全境。
商鞅在秦变法推行新政时,也是先在都城栎阳小范围实施,再推广全国。
两汉之时也是如此,汉武帝施行“盐铁专卖”前便命桑弘羊先在河东、太原等六郡试行盐铁官营,三年后才全面铺开。
至于后来的唐宋明清各朝,基本上都用过试点机制
所以文科穿越者还真不好混。
甚至历史不好的说不定都容易在古人面前丢人现眼。
比如拿“试点机制”当后世科学成果的做法,就很容易被老祖宗们鄙视。
……
且不说糜竺在青州如何励精图治。
随着徐、兖两州的事情告一段落,邺城幕府上下也终于松了口气。
一连几日幕府议事,都不乏告假休息者。
其实别说他们这些幕府属官了,连魏哲都想休息几天。
可是没办法,大汉千万生民在他肩上担着呢,魏哲实在不敢懈怠。
但想是这么想的,可实际上班的时候他多少还是有点没精神。
午后,幕府政事堂。
这日魏哲刚刚生出一股倦意的时候,一桩突如其来的进言却让他再无睡意。
只见郭图神色郑重道:
“明公弱冠投军,百战百胜;开疆扩土,威震塞外。值董贼废立之际,忠义奋发,千里赴洛,使董卓怀惧,旧都得复,播名海内,天下皆服。”
“此后十年南征北战,征讨不臣,至今已横跨大河南北,合八州之地,收英雄之士,拥百万之众,诚乃不世之雄也!”
“然长安天子受困,宗庙残毁,观诸州郡,虽外托义兵,内实相图,未有忧存社稷恤人之意。”
“而今明公既根基粗定,兵强士附,不如西迎大驾,即宫邺都,挟天子而令诸侯,蓄兵马以讨不服,谁能御之?”
此言一出,政事堂内顿时一片死寂,唯有郭图眼神炯炯看着魏哲。
突闻此言,魏哲一时间也不禁愣住了。
他没想到天下局势已然大变,郭图竟然还会提出这个建议。
正当魏哲走神之际,国渊当即皱眉反驳道:
“汉室陵迟,为日久矣,今欲兴之,不亦难乎?”
“且英雄并起,各据州郡,连徒聚众,动有万计。所谓秦失其鹿,先得者王。今迎天子,动辄表闻;从之则权轻,违之则拒命,非计之善者也。”
作为辽东元从的代表,国渊对魏哲的忠心早就超过汉室。
当然,从郭图这番言论来看他对汉室其实也没多少忠心。
两人算是殊途同归,目标是一样的,只是路线不同。
而荀谌显然是比较赞同郭图的路线。
见国渊这么一说,他当即站出来反驳道:
“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错手足。”
“汉室虽已迟暮,却有大义在身。如此社稷神器,焉能因小失大?”
说罢他当即转头看向魏哲,肃然一礼道:
“今迎朝廷,于义为得,于时为宜。若不早定,必有先之者也。夫权不失机,功在速捷,愿明公速图之,迟则晚矣!”
片刻间,围绕着要不要迎奉天子迁居邺城的问题众人吵成一团。
有赞同的,有反对的,还有人旧事重提的。
比如耿武便建言,拥时年十四岁刘陔为天子。
他虽没有故幽州牧刘虞那般高的声望,但却是当代河间王。
要知道自汉桓帝开始,帝位就在河间王一系传承。
刘陔论辈分正好是先帝刘宏的侄子,与刘协是同一个曾祖,论理也有帝位继承权。
不过耿武刚提出这个想法,便被郭图、国渊两派齐齐狂喷,只能狼狈退下。
而看着堂中如此激烈的争论,魏哲一时也有些头疼。
由于当下局势已经非原历史那般,魏哲想了想还是没有武断的做出决定,而是结合当下的天下大局开始思考起来。
说来“挟天子以令诸侯”并不是什么新鲜玩意儿。
这些年随着魏哲读的东观藏书越来越多,他发现这些手段其实都能从前人的历史中寻到类似的。
比如战国之时,秦将司马错和张仪在秦惠王面前就同从何处开始开拓疆域展开了争论。
司马错主张先攻打蜀国,张仪主张先打韩国。
而张仪给出的理由便是:【……周自知不救,九鼎宝器必出。据九鼎,按图籍,挟天子以令天下,天下莫敢不听,此王业也……】
甚至于管仲的“尊王攘夷”理论,本质和这都差不多。
所以曹操学的也是古人,并且还不是第一个。
早在曹操之前,董卓、李傕等人也都做过,但却没有成功的号令诸侯,由此可见“挟天子以令诸侯”并不是什么灵丹妙药,只能增加己方一定的战略优势,真正决定成功的还是双方的实力。
并且这招完全是先甜后苦,有利有弊。
董卓死在了拥汉派手下,曹操晚年也一直受到相应的反噬,不得不辣手处理了荀彧、崔琰、毛玠等人,堪称自断一臂。
如今魏哲要如何取舍,就看现在这招对他是利益更大,还是弊端更多了。
念及此处,魏哲的思绪顿时清晰了许多。
与此同时,戏志才则是静静旁观,一言不发。
直到当晚他方才悄然来到魏府,于书房密语。
闪烁的烛火下,只见戏志才直截了当道:
“以明公当下之根基,快则数年,慢则十余年,当可平定四方,恢复太平,何必急于求成?”
“若迎天子入邺,必受其所扰,汉室宿老隐于幕府之中,隐患藏于肘腋之内,久之必有大乱。”
说到这里戏志才微微一顿,干脆赤裸裸道:
“况且如借天子名义征伐天下,快则快矣,一旦天命降临,难免会担有不义之名。”
“为图小利而埋大患,实非良谋也!”
戏志才怀疑郭图提出这个建议本就是居心不良。
毕竟他们这些人固然希望魏哲能成为最后的赢家,从而获得从龙之功,但如果新帝太强势了也非他们所愿。
如此,一定的隐患对于他们来说反而是助力。
至少他们这些人的用处和价值,说不定能提升不少。
而听完戏志才推心置腹的一番言论后,魏哲终于有了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