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了这位镇南王爷,李镇也不由得苦笑。
若是其晓得了自己身份,还会像现在这般泰然自若么?
当然,也有另一种可能。
一个有反骨的王爷,能拉到与自己同一条战线,未必不是好事。
只是如今时机未成,在对方未晓得自己身份之前,一定不能露出什么破绽。
况且,也摸不透这王爷的底细,谁知道他是真憨还是装憨?
能活到这个份上都是人精,千万不能小觑任何人。
就是不知这镇南王口中的老六是谁,也罢,这都是后面的事情了,要不要月禄无关紧要,光丝爷爷留下来的银太岁,都够自己吃上好久的了。
说起爷爷,李镇心中却莫名揪得慌。
自己在半死域中险些被耍猴人侯擎种上奴印,当时意识昏昏沉沉,全靠爷爷在心底里那一声呼喊。
前世李镇也有研究这种课题,潜意识里人能听到某些声音,很大程度上是对该者的念想。
可一般产生这种幻听现象的,多数在心理病患的身上。
想着想着,李镇便狠狠甩了自己一个大耳巴子。
这前世的逻辑怎么能套在今世之上,什么潜意识念想,都是扯淡。
李镇宁愿相信这是爷爷的本事,否则自己的寿香为什么会涨。
不……
自己的记忆为什么会被混淆?
他脑子里迷迷蒙蒙记得,碑上仙家说过,是李家大管事李长福献祭寿元换祂们降临。
这记忆为何险些被淡了去?
李镇眉头紧皱,难道是那些仙家捣鬼?
自己持着李家世子的身份抢了猴奴儿蛊,祂们因着也记恨上了自己?
还是说……爷爷为了不让自己担心,使用了什么法,来淡化这段记忆?
深吸口气,李镇不再深想。
哪管是仙家作祟,或是爷爷关心则乱,总之这事,李镇已将其刻在了心间,这辈子难忘。
……
……
出了半死域,便来到了白骨洞子。
走过一段窄小潮湿的隧道,便到了东衣郡门道人所在的洞子里。
这地上血腥味极重,断臂残肢摆放了一地,无数的猴毛沾着粘稠的脓汁血水,铺在了石壁之上。
李镇眉头微皱,在人群中找寻着太岁帮众人痕迹。
可这一看,却心里一突。
来时百余号帮众,如今只剩下这么零散十多号人,抱膝坐地,默不作声。
妖窟未开便已经伤亡惨重成这样,且任何好处都没挨到,甚至还死了不少兄弟。
这换了旁人,只怕已觉得活着无望了。
李镇加快速度,来至太岁帮附近。
那先前供帮主高临观洞子的台儿,已经碎了成烂木桩。
帮主傩面断了一半,露出半截白到跟死人一样的脸。
面具上之上沾染黑红的的干涸血迹,帮主像个木头人一般,静静地站在地上。
宽大的黑袍罩在他身上,显得却有些宽大。
李镇这才发现:
原来帮主向来就只是一个很瘦弱的人。
“帮主。”
“嗯。”
略微有些失焦的眼睛回了些神,帮主看向李镇:
“你回来了,可找出了摆弄这场局的罪魁祸首?”
李镇苦笑一声,摇头道:
“找是找到了,但本事相距甚大,我险些也……幸好有位镇南王,驱走那人,带我离开了半死域。”
帮主虽然算自己人,但有些地方还是不能坦然告知,这点李镇还是拎得清的。
听着“镇南王”三字,帮主瞳孔猛缩:
“堂堂镇南王竟也会来这偏僻小郡的白骨洞?”
李镇点点头:
“这倒是真的,那镇南王爷也说过他要追捕的便是操持白骨洞事件的黑手,只是让他给逃了,这位王爷倒是仁善,还给我带出了那等凶险地界。”
“仁善?”
帮主深吸口气:
“镇南王段宏雄,号万人屠,曾坑杀北蛮数十万,独闯腌臜仙密地,一人杀穿千百诡祟妖邪,所立之香高于山岳,是死人堆和亡魂山里走出来的断江仙人……
你跟我说,他仁善?”
李镇瞳孔微微收缩:
“帮主了解他的过往?”
“何止是了解……”
帮主深深看了一眼李镇,又收回了后面的话。
“既然那白骨洞后的凶手已离,镇南王也没有刁难你,我们这些走江湖的帮子伙计,也该是离开这是非之地的时候了。”
李镇点点了头:
“听帮主吩咐。”
一旁的吴小葵,早早就围了上来。
可听着李镇同帮主说话,她也没有擅自插嘴,只等着李镇说罢,一把拥了上去。
吴小葵是登堂合香的铁把式,力气之大,捆得李镇都快喘不上气。
帮主识趣地别过头去,至于帮子里所剩的伙计,他们倒有时间起哄。
这也算是苦中作乐了。
李镇身体僵硬,吴小葵的脑袋靠在自己胸口,他已感觉到胸襟处微微有些湿润。
这丫头……怎么还哭了?
吴小葵身上并没有什么芳香,反倒是一股浓浓的尸臭味。
她与那些无毛诡猴厮杀,不臭才怪了。
可李镇倒没觉得这味道有多么令自己不适,相反,这才是这方世道最让自己感到真实的地方。
吴小葵良久没有说话,拥了好一阵,才低着脑袋松开手。
她声音细若蚊蝇,低低念叨一句:
“下次不要这么莽撞了,害我担心。”
李镇不知该说什么,只是点点了头,道一句:
“好。”
再一旁,花二娘身边盖着张白布,那下面就是崔盛的尸体。
李镇走上前去,看着有些失神的花二娘,小声道:
“节哀。”
“李兄弟。”
“嗯?”
“其实你一直很好奇,为什么我这连登堂都不是的伙计,会在临字堂受如此重用吧?”花二娘语气平平。
“确实好奇。”
李镇曾也想过这个问题,在自己加入临字堂之前,花二娘、崔盛和邢叶便关系不错。
可到底,邢叶是香主,登堂镇石境,崔盛是春满楼的少东家,登堂搬坛。
花二娘只是一个小小的通门大成把式,能在这次白骨洞事件里活下来,都算得不易了。
什么样的人,就找什么样的圈子,花二娘显然和邢叶崔盛并非一个层次之人。
“我本名叫华成,但我家中有两子,在我未出生前,一个憋宝人跟我爹娘说过,依他们二老的八字,若生下两个儿子,那便是双狼吞肉,克父克母,生下一儿一女,便是龙凤呈祥,大吉之象。
我爹娘听了那憋宝人之言,便只打算生下一胎,可谁曾想,我与我哥竟是一胎双胞,同时出生。
一看,还是俩儿子,这可给我爹娘吓坏了。
可虎毒尚不食子,我爹娘一碗水端得很平,没有说掐死我们任何谁,反倒是正经儿将我们养到十来岁。
关于那憋宝人说过的,我也是无意间偷听到的,后来怕真的克父克母,我便给自己改名换姓。
我本华成,便改做花姓,名二娘。
我故作喜欢男色,整日偷穿娘的衣裳,穿起了兜子。
爹娘遭了寨子里的人的嘲笑白眼,二老也算体面人,便喝令我不许这么下去。
可我怕克父克母,怕爹娘真的应允憋宝人的预言,便执拗下去,将自己变成那般子不男不女的花二娘。
爹娘是个体面人,遭不住寨子里那般流言,竟在我与哥哥十八岁那年,吊死在院门前。
李兄弟,我也不晓得,究竟是我克死了爹娘,还是那憋宝人的掐算成了真。
李兄弟,俺拎不清啊……”
李镇有些唏嘘。
花二娘也是十足的可怜人。
为避祸,却偏偏迎来祸,可这其中的谁过谁失,倒还真不好评与了。
拍了拍花二娘的肩,李镇叹道:
“不知者无罪,你也是没办法的办法。”
花二娘低着脑袋,自顾自道:
“我哥晓得此事,也并没有与我反目,倒是逼着我去学了铁把式。
俺哥天赋甚好,与我同年岁时,就已是登堂搬坛,我为了扮作女子,早时学得绣花纳鞋,入门晚,这如今才通门大成。
俺哥带我拜了太岁帮,也没遭多少嘲笑。
唯有崔盛和邢大哥带我玩。
那时候,邢大哥也不是香主,崔盛只说我是个很有种的人。
崔盛没说我是男人还是女人,但他的眼睛里,把我当兄弟。”
听到此,李镇叹了口气。
崔盛和花二娘的交情,看来比想象中的还要深厚。
只是,二娘的兄长……
“可崔盛和邢大哥二人的照顾并没能让我在临字堂得本该有的尊重。
三年前,我哥顺利迈入登堂合香,已任临字堂堂主一职。
当时临字堂作为太岁仓重地,却略略遭山里的妖祟侵扰。
我哥无奈之下,便血祭自己,喂食给太岁,化作一件镇堂的阴物,就摆在堂口。
李兄弟时常见到的那位堂主,也就是我的哥哥。
他死前,同临字堂的兄弟们只说过一句话。
他说,‘华成,吾之胞弟,本性良善,也是个有种的男人,待本堂主化作阴物,镇守堂口之后,还望诸位,不要为难吾胞弟一二。华阳,谢过诸位。’
自那之后,不再是邢大哥和崔盛照顾着我了,连其他帮子里的兄弟,也不再另眼看我。
虽然我晓得,那是我哥哥用性命换来的,可这世上总归是有好人的。
李兄弟,你说呢?”
李镇眼神微微失焦。
他看着地上那白布之后盖着的尸体,看着坐于地上的花二娘,一时有些如鲠在喉。
这世上,或许从不缺伟大之人。
“华成,你哥是个人物,你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