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薄雾如轻纱笼罩云梦泽,空气中弥漫着水汽与草木的清新。
乌竹眠将一张墨迹未干的素笺折好,其上以清隽有力的字迹写着调理经脉的方子,几味主药赫然是极为珍稀的灵材,非底蕴深厚者难以凑齐。
“走吧。”她对身侧的谢琢光说道,他微微颔首,目光沉静,无形的神念已悄然笼罩了整个师府,感知着每一丝细微的灵气波动。
师衡夫妇早已在客院外等候,见乌竹眠等人出来,脸上立刻堆满了殷切的笑容,师衡的语气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期待:“剑尊大人,谢盟主,方子……可写好了?”
“嗯。”乌竹眠将素笺递过去:“此方对稳固根基、温养经脉有奇效,或可一试。”
师衡如获至宝,小心翼翼地接过看了一眼,连声道谢:“多谢剑尊!多谢剑尊!阿权那孩子,为了阿虞真是耗尽了心血,若此方能有效用,我师家上下感激不尽!”
师夫人也在一旁附和,眼中是真切的忧虑和期盼,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是啊,阿虞那孩子……唉,是个苦命人,剑尊大人医术通玄,若能亲自去看看,说不定……”
乌竹眠顺势道:“我正有此意,既已写了方子,不如我们一行人同去拜访师权道友,或可当面为尊夫人诊察一二,也方便根据具体情况调整方剂。”
这倒是省得她再去想其它借口。
师衡夫妇闻言大喜过望,脸上瞬间焕发出光彩。
“这……这真是求之不得!太好了!”师衡激动地掏出传音石:“我这就联系阿权!”
片刻后,传音石传来师权略显低沉但依旧平静的声音:“兄长?“
“剑尊大人与谢盟主愿意屈尊前来?自然欢迎,只是阿虞她昨夜服药后精神不济,此刻正在静养,恐怕无法见客……”
“是,无妨,师权恭候大驾。”
于是,乌竹眠一行人在师衡夫妇的陪同下,踏出了师家的大门。
谢琢光自然伴在乌竹眠身侧,宿诀步履悠闲地跟在稍后,李小楼则和师九冬手牵着手,两个小姑娘对清晨的一切都充满了新奇。
要去往师权位于云梦泽深处的水月居,需得穿过云梦城最繁华的东市。
一踏入市集,一股截然不同的、充满生机的热浪便扑面而来,瞬间冲散了清晨的微凉和水泽的清寂。
繁华与烟火,在此刻苏醒。
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两侧,店铺的木板门次第“吱呀”打开,小贩们热情洋溢的吆喝声此起彼伏,交织成一首充满活力的晨曲。
“刚出笼的蟹黄包咧!热乎的!”
“云梦泽的新鲜银鱼,清晨刚捞的,活蹦乱跳。”
“水灵灵的菱角、莲藕,清甜爽口!”
“上好的云锦,姑娘们快来看呀!”
蒸腾的热气从早点铺子里滚滚而出,带着面点、蒸鱼和米粥的诱人香气,卖鲜鱼的摊子前,木盆里挤满了鳞片闪着银光的活鱼,尾巴拍打着水花,溅起细小的水珠。
菜农们担着还带着露珠的时令蔬果,水灵灵的青菜、嫩生生的莲藕、饱满的菱角,码放得整整齐齐。
绸缎庄的伙计正把一匹匹流光溢彩的云锦挂出来,在晨光下折射出柔美的光泽。
街道上人流渐密,有挎着菜篮、匆匆赶早市的妇人;有挑着沉重担子、步伐稳健的脚夫;有背着书箱、结伴而行的稚童;也有摇着蒲扇、在街边茶摊上慢悠悠品着早茶的老者。
孩童们嬉笑着在人群中穿梭追逐,留下一串清脆的笑声。
更引人注目的是,当师衡和师夫人出现在街头时,所到之处,皆是发自内心的恭敬与亲近。
“家主早!夫人早!”卖包子的老汉笑得见牙不见眼,不由分说地塞过来一笼刚出屉的蟹黄包:“您二位尝尝,今早头一笼!”
“家主安好!夫人安好!”渔妇放下手中的活计,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恭敬地行礼,脸上是真诚的笑容。
绸缎庄掌柜也小跑着出来招呼:“家主,夫人,新到的云锦,给您府上留了最好的花色……”
连那嬉闹的孩童见了他们,也会停下脚步,规规矩矩地行礼问好。
师衡笑容和煦,不住地向众人点头致意,他偶尔还会停下脚步,温和地询问几句摊贩的生计如何。
师夫人更是温婉,她会俯下身,替一个跑闹中弄散了发髻的小女孩重新扎好辫子,语气轻柔;也会在一个卖菜老妪的摊前驻足,买下几把青菜,并额外多给了几枚铜钱,嘱咐老人家注意身体。
眼前的一切,充满了尘世安稳的烟火气。
修士与凡人之间,没有想象中的鸿沟与轻蔑,反而是一种奇特的、融洽的共生。师家显然不仅仅是此地的统治者,更像是守护者和大家长,深得民心。
李小楼看得目不转睛,小声对师九冬惊叹:“哇,你们云梦泽的百姓,看起来都好开心啊,一点都不怕修士诶。”
很多修士自诩高人一等,视凡人为蝼蚁。
师九冬骄傲地挺起小胸脯:“那是!我爹娘说了,修士的力量是用来守护家园和弱小的,不是用来欺压的!师家祖训就是善待治下子民。”
她看着自家爹娘被百姓簇拥着问好,眼中满是自豪的光。
宿诀抱着胳膊,嘴角噙着一丝笑,他的目光扫过这繁华安宁的景象,又瞥了一眼身旁神色平静的乌竹眠和谢琢光。
这景象,在弱肉强食、视凡人为蝼蚁草芥的修真界,实在是一股清流,甚至清流得有些过于美好。
乌竹眠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百年前她为护佑苍生而死,眼前这百姓安居乐业、修士与凡人和谐相处的画面,正是她当年挥剑的意义所在。
师家的治世之道,值得赞赏。
然而,当乌竹眠的目光掠过那些鲜活的笑脸,最终投向云梦泽深处那雾气缭绕、通往水月居的方向时,一丝难以察觉的凝重悄然爬上心头。
这阳光下温暖祥和的云梦城,与那深藏在水泽孤岛之上、笼罩在迷雾和病妻阴影下的水月居,仿佛是两个割裂的世界。
看似情深义重、为妻奔波的师权,他极力隐藏的秘密,是否如同这晨雾下的暗流,正悄然侵蚀着这片表面的安宁?师家这看似完美的“桃源”,其根基之下,又埋藏着什么?
谢琢光似有所感,轻轻握了握乌竹眠的手。
他的目光同样深邃,这凡俗的烟火人间固然可贵,但敏锐直觉告诉他,前方等待他们的,绝非是简单的探病赠方。
“走吧。”师衡打发走了热情的百姓,转身对乌竹眠等人笑道:“穿过这条街,再走过几道水榭回廊,就到阿权的水月居了。”
一行人继续前行,身后是喧嚣温暖的市井烟火,前方是幽深静谧的水泽迷雾。
李小楼还在和师九冬讨论哪家的糖画最好看,宿诀依旧一副懒洋洋的样子,唯有乌竹眠和谢琢光,步履沉稳,眼神深处已敛去了方才的温和,恢复了属于剑尊与仙盟盟主的沉静与锐利。
他们踏入那片水汽更浓的区域,仿佛从光明温暖的岸边,一步步走向了迷雾笼罩的未知水域。
*
穿过繁华喧嚣、充满人间烟火气的云梦城东市,仿佛踏入了一道无形的界限。
脚下的青石板路逐渐被湿润的泥土和细碎卵石取代,水汽愈发浓重,带着水泽深处特有的、略带腥甜的凉意。
高大的芦苇丛像沉默的卫兵,密密匝匝地簇拥在曲折的小径两旁,沙沙作响,滤去了尘世的喧嚣,只留下水流汩汩与鸟雀偶尔的清鸣。
引路的师衡夫妇脚步也变得轻缓,带着一种近乎紧绷的安静,又转过几道架设在浅沼之上的回廊,眼前豁然开朗,却又瞬间被另一种更深的静谧所笼罩。
水月居,到了。
它静静地矗立在一片开阔的水域中央,并非建在坚实的土地上,而是巧妙地依托着几块巨大的、墨绿色的湖心奇石,仿佛是从这云梦泽的梦境里自然生长出来的一座孤岛仙居。
连接外界的,是一条长长的、几乎完全由凝固的星砂铺就的廊桥。这星砂并非凡物,每一粒都闪烁着微弱的、冷冽的银蓝色幽光,如同将碎裂的星河凝固于此。
踩上去并非沙砾的松软,而是一种奇异的、微带弹性的坚实感,无声无息,李小楼好奇地跺了跺脚,竟没有发出半点声响,不由得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谢琢光的目光落在星砂之上,剑眉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这星砂的气息,竟隐隐与他记忆中某种被斩落的星河碎片相似,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被强行禁锢的气息。
廊桥尽头,便是水月居的主体建筑。
它并非宏伟殿宇,而是一组精巧雅致的亭台楼阁,以琉璃瓦覆顶,这琉璃瓦也非寻常,在晨雾与水光的折射下,呈现出一种流动的、变幻莫测的蓝紫色,宛如水面上凝结的月华,光华内蕴,不刺眼却夺人心魄。
檐角飞翘,悬挂着数串小巧的风铃,此刻无风,铃铛却并非完全静止,偶尔会极其轻微地、自发地颤动一下,发出几不可闻的,如同水滴落入深潭般的“叮铃”声,空灵幽远,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寂寥。
宿诀的视线扫过那些风铃,眼神中闪过一丝玩味,魔族的本能让他嗅到了一丝非比寻常的封印气息。
整座建筑被清澈的活水环绕,水流缓慢而静谧,水面上,大片大片的蓝莲花盛开,花瓣近乎透明,散发着清冷的幽香。
奇怪的是,这些莲花仿佛不知季节,开得正盛,莲叶青翠欲滴,不见丝毫枯败之相,美得不似凡尘,却也透着一股凝固的、缺乏生机的诡异感。
踏上水月居的木质平台,脚下传来轻微的“吱呀”声,打破了绝对的寂静。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清冽的蓝莲香气,混合着水汽和一种……极其淡薄的、被精心掩盖过的药味。
这药味很奇特,并非草木的苦涩,反而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甜腥,被莲香裹挟着,几乎难以察觉。
庭院布置得极为雅致,几块形态各异的奇石点缀其间,石缝中生着绒绒的青苔,几丛修竹临水而立,竹叶青翠欲滴。
然而,太过整洁了。
青石铺就的小径纤尘不染,竹叶上连一颗露珠也无,奇石上的苔藓像是被精心修剪过,每一寸都透着一种刻意的、一丝不苟的完美,缺乏自然的野趣和随性,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时刻在擦拭、整理,将一切可能存在的“无序”都扼杀在萌芽状态。
主屋的门窗紧闭,深色的帘幕低垂,将内里的景象完全隔绝。
那里就是那位神秘的“阿虞夫人”所在,整个水月居,似乎都以这间主屋为中心,形成了一种无声的守护,或者说……禁锢。
一股无形的、压抑的气氛弥漫开来,即使阳光穿透薄雾洒落,也无法驱散这庭院深处透出的阴凉和孤寂。
师权已站在主屋前的廊下等候。
他今日换了一身素净的青色长衫,试图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些,但眉宇间那深切入骨的疲惫和眼底化不开的沉郁,如同烙印,比昨日更加清晰。
晨光落在师权身上,非但没有增添暖意,反而衬得他脸色有些苍白,身形也显得格外单薄孤清,仿佛随时会被这水月居的寂静吞噬。
他对着众人,尤其是乌竹眠和谢琢光,露出了一个礼节性的、却毫无温度的笑容:“剑尊大人,谢盟主,宿诀道友,李小楼道友……欢迎莅临寒舍。阿虞她……尚未起身,不便打扰,只能由师权在此招待各位了。”
他的目光在掠过那紧闭的门扉时,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痛楚与……近乎偏执的守护。
水月居美得如梦似幻,静得不染尘埃,却更像一个用琉璃、星砂和蓝莲精心构筑的华丽牢笼,它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与烟火,也困住了里面的人,以及一个讳莫如深的秘密。
那若有似无的药味、自发轻颤的青铜铃、凝固的星砂、永不凋谢的蓝莲,还有师权眼中那份沉重的绝望与守护……都在无声地诉说着,此地绝非表面看起来那般简单。
乌竹眠和谢琢光交换了一个眼神,心中了然。
真正的交锋,就在这看似清雅绝伦的庭院中开始了。
一行人被引入一间临水的敞轩,轩内布置简洁雅致,窗外是粼粼水光和摇曳的芦苇,几案上已备好了清茶灵果。师九冬和李小楼被安排在稍远些的位置,好奇地打量着四周。
“昨夜匆忙,未曾好好招待,今日略备清茶,聊表歉意。”师权亲自执壶斟茶,动作行云流水,却透着一股紧绷的刻意。
他先为乌竹眠和谢琢光奉上,茶水澄澈,灵气氤氲,确是上品。
“师道友寻药救妻,情深义重,何来歉意。”乌竹眠端起茶盏,并未饮用,目光落在师权脸上:“尊夫人可好些了?”
师权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苦笑与感激,他言辞恳切,滴水不漏,将“不便见客”的理由说得合情合理。:“劳剑尊挂心。阿虞她……还是老样子,时好时坏。昨夜服了新得的药,反应有些大,今早才勉强睡下,实在不便见客,还望剑尊大人海涵。”
“哦?新药?”谢琢光清冷的声音响起,他指尖随意地在茶杯边缘划过,带起一丝微不可查的寒气:“不知是何方灵药,竟让尊夫人反应如此剧烈?师道友遍寻天下,想必此药定非凡品。”
他的目光看似随意,却带着无形的压力,直指核心。
师权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但面上依旧沉稳,心疼到:“是……是极北之地寻得的一味寒魄冰晶,药性至寒,需辅以冰魄寒玉髓调和,药性确实霸道了些,让阿虞受苦了。”
他巧妙地避开了具体药效,只强调药性霸道。
“寒魄冰晶?”宿诀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指尖把玩着一颗灵果,桃花眼似笑非笑地瞥着师权:“此物生于万丈玄冰之下,伴生于‘玄阴魔兽’巢穴附近,蕴含的不仅是寒气,更有精纯的魔气。”
他语带玩味,却字字诛心:“师道友,令夫人这根基之伤,竟需要此等凶煞之物来‘调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