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石添扶着公交扶手下车时,清晨的风裹挟着数码大厦前花坛的花香扑面而来,却未能驱散他眼底残留的倦意。
穿过旋转门,大堂墙上镶着的玻璃映出他略显憔悴的面容,整个人透着宿醉未消的狼狈象。
今天公司半数人调休,办公区显得格外冷清。
推开人事部办公室的门,空调冷气混着咖啡香迎面而来。
人事主管孙美芳端坐在工位前,十根涂着酒红色甲油的手指在键盘上快速翻飞。
她睫毛轻颤,正从电脑屏幕上查看昨天应聘者的简历,转头看见石添进屋,红唇瞬间弯成妩媚的弧度。
深紫色职业套裙随着起身的动作勾勒出玲珑曲线,她刻意放慢动作,将及腰长发往后一撩,白色衬衫胸口上方的那颗纽扣从来就没有系上过,颈侧纤细的线条和锁骨下方间那颗朱砂痣在日光灯下若隐若现。
“哎哟,石经理来了呀?”
尾音带着媚意,她伸手将旁边的黑色皮质转椅往自己方向一拉,金属滚轮在地板上划出轻响。
办公桌上摊开的简历被空调吹出的风掀起边角,孙美芳顺势用戴着白金戒指的手指按住,腕间的钻石手表在简历纸上折射出细碎光芒:
“快坐这儿,咱们慢慢聊。”
她身上的香水味混着檀木办公家具的气息,在狭小的隔间里弥漫开来。
孙美芳口中的 “经理” 二字如同一记重锤,砸得石添耳尖发烫。
他慌忙挺直腰杆,却因动作太急扯得太阳穴突突作痛,只好扶着桌沿弯腰赔笑,指节在木质桌面上压出青白的印子:
“孙姐,怎么连你都调侃我呀?”
“我这屁股还没坐热呢,您还是叫我小石吧。”
话音未落,孙美芳一声轻笑,锁骨下方那抹朱砂痣随着她歪头的动作晃成模糊的红点。
“19岁当经理,整个行业怕都找不出第二个。”
她的指尖在石添坐着的椅子扶手上轻轻敲了两下,涂着晶亮甲油的无名指突然指向石添衬衫错扣的纽扣:
“瞧瞧,忙得纽扣都系错了?”
石添浑身一僵,身体连忙把椅子向后转了半圈,手忙脚乱去调整自己的衬衣扣子,却听她从背后又补了句:
“洪总眼光真是毒辣,一眼就挑中了你这潜力股。”
空调出风口的风突然变得灼人,石添迅速系好衬衣扣子。
他往椅子里缩了缩,试图拉开两人间过于亲昵的距离,却被孙美芳突然凑近的香水味裹住。
她从抽屉里抽出一叠纸质版简历,小臂擦过他的袖口:
“昨晚你的升职宴怎么没叫我呀?”
声音里带着几分娇嗔。
石添的后颈瞬间绷直,他看见孙美芳涂着桃红色口红的嘴唇开合:
“哪是什么升职宴……”
他喉咙发紧,摸了摸挎包里的椰子水瓶,却不敢掏出来:
“只不过大家借着个由头想喝酒了,我就顺水推舟安排了一下。”
“我们也是临时决定的,我确实想叫你们的,可那时候你和财务刘姐已经下班走了。”
话音未落,孙美芳突然侧身贴过来。
她毫无顾忌地挽住石添的胳膊,指尖轻轻摩挲着他衬衫的袖口,娇嗔道:
“都是借口,我不管,你要单请我!”
“不然呀,就算有合适的人,我也要扣着不给你,你自己掂量掂量!”
温热的气息扫过石添泛红的耳尖,他僵着身子,能清晰感觉到她手臂柔软的触感透过衬衣布料传来。
石添喉结上下滚动,身体拼命带着转椅往后缩,椅背却顶在了墙上。
此刻他只想立刻拿着简历逃离这间弥漫着暧昧气息的办公室,可余光瞥见孙美芳嘴角若有若无的笑意,又不敢贸然得罪。
他强挤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连声音都带着颤:
“行,姐姐你说了算,挑好地方随时吩咐!”
“谁是你姐姐?” 孙美芳突然加重挽着他胳膊的力道,指甲隔着布料轻轻掐了一下他的肩膀。
“你来的那天我就看过你的档案,你只比我小四岁半,叫姐把我叫老了。叫我美芳!记住了!”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我一会儿就上网查去哪家餐厅。”
她边说身子边朝石添这边靠,全然不顾石添已经僵硬了的表情。
石添慌乱地瞥向墙上的挂钟,突然猛地起身:
“美芳姐,哦不,美芳!我想起来洪总还找我有点事!”
他几乎是抢过桌上的简历,连椅子都来不及推回原位,脚底抹油般冲向门口。
身后传来孙美芳意味深长的笑声,混着她那句:
“别忘了你答应我的呀?”
在关上的门后戛然而止。
石添倚在门外的墙壁上,长舒一口气,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
石添攥着那摞简历往工位走,后颈的红晕顺着领口一路烧到耳尖,连脚步都变得虚浮。
刚把自己摔进椅子里,邻座啃着苹果的马志强就凑了过来,嘴角还沾着几粒果肉,眼神里却闪着狡黠的光:
“咋样,被孙美芳那浪蹄子调戏了吧?”
石添猛地抬头,简历里夹着的一张 A4 纸简历 “啪嗒” 掉在地上。
他手忙脚乱去捡,耳尖又红了几分:
“马哥,你咋知道?”
话音未落,就听见马志强 “嗤” 地笑出声,苹果核精准抛进三米外的垃圾桶,带起一串清脆的撞击声。
“整个公司,除了洪总和斌哥,哪个头头儿没被她缠过?”
马志强把椅子转过来,椅背抵着石添的桌沿,工装裤膝盖处磨得发白:
“上个月洪总新提的那个总经理助理武子明,被她缠了一个星期,后来买了条两千块的丝巾送给她,可到头来却都没叫人家上过手。”
他压低声音,食指蹭过鼻尖:
“你没瞧见她锁骨下边那颗痣?每次撩头发都故意露给人看。”
石添想起方才孙美芳挽着他胳膊时指甲的触感,突然觉得领口闷热得难受。
他扯了扯衣领,喃喃道:
“那她图啥啊?”
“图啥?” 马志强突然拍着大腿笑出声,震得桌面的铅笔都跳了跳。
“不就想捞点好处占点小便宜呗?包啊、香水啊,上次还听说她缠着采购部老张买了一款限量版的口红。”
他突然压低声音,凑近石添耳边:
“之前有好几个人都当真了,结果都没占到过她便宜。”
石添感觉后颈一阵发凉,不自觉地往旁边躲了躲。
马志强却来了兴致,转着椅子模仿起孙美芳的腔调:
“石经理~人家最喜欢和上进的人吃饭了~”
说着突然变了脸,拍着桌子低声说道:
“哼,哪天老子爬上去,她要是来招惹老子,那老子先让她把我攒了一个月的袜子洗了!洗完送再送她瓶花露水,治治这招蜂引蝶的毛病!”
清脆的笑声惊飞了窗外的麻雀。
石添笑得直不起腰,对着马志强竖起大拇指:
“马哥,还是你这方子能治她的病根儿。”
笑过之后,他也突然想起了之前自己刚来的时候找她填员工档案,她对自己冷冰冰爱搭不理的,现在倒是这般殷勤。
他望着手里的简历,突然觉得上面孙美芳的签名都变得刺眼起来 ——
职场这潭水,远比他想象的要深……
石添将那一摞简历足足看了两个多小时,指腹划过每份简历的棱角,忽然在某张照片上顿住 ——
那是个穿着白衬衫的年轻人,眼神清澈如他来北京时的模样。
空调的嗡鸣声中,他仿佛看见三年前的自己,给各种各样的公司的邮箱投过简历,都被 hR 以 “学历不符” 为由拒之门外时,掌心全是紧张的汗。
他数了数,二十九份简历里,二十二个是专科或高中文凭,还有三个本科生。
那个学市场营销的姑娘在简历末尾写:
“我可以不要底薪,只要提成和机会。”
让他想起自己第一次跑客户时,在便利店啃着面包写客户资料的夜晚。
“都很像当年的我。” 石添喃喃自语,指尖停在一份中专生的简历上。
这人做过三个月电话销售,在 “职业目标” 里写:
“想攒钱给妹妹交学费。”
他想起自己攥着第一笔在库房挣到的工资给家里寄钱时,母亲在电话里哭的样子。
可现实是,为了控制新部门的成本,销售二部编制最多只有五个。
洪胜昨天满怀期望地说:
“要带就带能打硬仗的兵。”
石添揉着发僵的后颈从转椅上起身,西裤面料蹭过椅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中央空调的冷风正对着他的工位猛吹,冷风顺着领口灌进去,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他搓了搓肩膀,目光扫过邻座同事们 ——
马志强叼着铅笔在表格里划拉数字,王姐捂着电话听筒小声哄着客户,键盘声和低低的交谈声织成一张密网。
他踅到楼梯间,乘电梯下了楼。
大厦后面的库房铁门虚掩着,露出暖黄的灯光和地上七七八八地散落的纸箱。
推开门时,混着油墨和纸张的气息扑面而来,只见梁文斌正蹲在纸箱堆里码货。
听见动静便抬头,看到石添,面无表情地说道:
“石经理怎么有空下来了?”
石添听梁文斌也这么称呼他,顿时也有些不舒服,认真地说:
“别人这么叫,怎么你也这么叫呢?”
“我是在楼上看简历看累了,想下来换换脑子,看有什么活儿能帮你干干。”
梁文斌直起腰身,工装裤上沾着的纸屑簌簌掉落,缓步走到石添面前,目光如炬地盯着他:
“我叫你经理,并不是和上边那帮人一样起哄,是为了告诉你——你现在身份变了,在公司的职能也变了。”
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字字句句砸在石添心上。
梁文斌不慌不忙地接着道:
“如果你还是原来的身份,你来帮我,我很感激。”
“但是你现在是经理,再来我这库房干活就不对。”
他微微眯起眼睛,眼角的皱纹里都透着严肃:
“难道洪总力排众议把你提拔起来,你就这么对待这个职务?”
这番话如同一记重锤,敲得石添心头一颤。
他张了张嘴,想要辩解,却发现此刻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脸色也渐渐凝重起来,多了几分深思与懊悔。
石添望着梁文斌手背在纸箱上碾过,突然觉得这张总是爱怼人的脸格外亲切。
他索性靠着货架蹲下,把看简历时的纠结一股脑倒出来:
“三十个人里只挑五个,好多人跟我当年一样。我犯了难......”
“我想着找洪总请教一下,可惜他今天没在公司......”
话音未落,梁文斌已经走到库房门口,从裤兜里掏出半盒 “红河”,叼着烟用打火机点燃。
“在那儿干嘛?显你腿长呀?”
梁文斌斜倚着门口对面的墙根儿吐着烟圈,灰白色烟雾裹着他眼角的皱纹漫过来,石添站起身,跟了出去,慢慢挪到他身边。
“想当年洪总让我给库房找三个库工,我也跟你似的,看谁都像块宝,都能干。”
他突然用鞋尖踢了踢石添的皮鞋:
“后来才明白,职场不是慈善堂。”
“你在销售行里想当老好人,那结果就是,业绩会扇你耳光。”
石添盯着梁文斌嘴里吐出的烟圈儿,想起了那个写 “不要底薪” 的姑娘。
梁文斌突然蹲下来,夹着烟的手指戳了戳他膝盖:
“别一副被追债的表情,要我说啊——”
烟头在他指间明灭:
“挑人就像炒菜,得看火候。”
“有的人是葱,得爆锅时放;有的人是盐,得起锅前撒。”
“你明儿把那几个没学历但有销售经验的叫过来,让他们跟马志强一起送送货,跟你当初一样。”
“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用不了两天就知道谁能吃苦,谁能得瑟。”
“别人考验你,你觉得正常,但现在让你考验别人,你就心软了?”
“可洪总说要能打硬仗的……” 石添犹豫着。
梁文斌突然笑出声,打断了他,震得手里那已经快抽到过滤嘴的烟上的烟灰簌簌掉落:
“洪总还说要娶章子怡呢!”
“老板要的是结果,不是过程。”
“你把业绩做漂亮了,就算你带着群瞎子聋子,他也得夸你会用人。”
“你就以你自己为标准招人就行!”
一支烟已经抽完,他把烟屁股扔到地上,拿鞋尖儿碾了碾: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幸亏你没找到洪总。”
“人家提拔你是为了让你帮公司解决事,而不是让你制造问题,然后把问题推还给他解决。”
“如果你真的和他说了,那他心里肯定会怀疑,当初提拔你这个决定是不是正确?”
梁文斌握着石添的肩膀往门口一推:
“赶紧滚回上边去,按我说的把人挑出来,明天就开始面试。”
“记住了——”
他突然转身,背后的货架在灯光下投出蛛网般的影子:
“别总想着当菩萨,该当屠夫时就得挥刀。”
石添走到楼梯间时,听见身后传来打火机 “咔嗒” 开合的脆响 ——
梁文斌又点了支烟,在堆满纸箱的库房门口,继续独自吞云吐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