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均田司门前那场沸反盈天的闹剧,并未随着贺家父子狼狈退去而画上句点。
那份被撕碎的清誉,那张被官靴踩踏的脸,化作了无尽的怨毒与疯狂,在贺舟心中彻夜燃烧。
次日,御书房外,空旷的广场之上,一个瘦削的身影踉跄而来,正是国子监致仕老祭酒,贺舟。
他换上了一身最为厚重的大儒朝服,却依旧掩不住满身的狼狈。
花白的头发在凛冽的寒风中散乱飞舞,那张布满皱纹的老脸冻得发紫,嘴唇干裂起皮。
昨日的癫狂与怒吼,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此刻只余下一具被愤恨支撑着的残躯。
不顾身后儿子的苦苦哀求,也不理会宫门禁卫惊疑的目光,贺舟径直冲到御书房外的白玉阶下,双膝一软,“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
他双手高高举起那面赤金打造的免死金牌,用嘶哑得几乎不成调的声音,泣血般地高呼:“老臣贺舟,叩请陛下圣安!老臣有天大的冤屈,求陛下为老臣做主啊!”
嘶喊声在寂静的清晨中显得格外凄厉,惊得远处树梢上尚未睡醒的寒鸦扑棱棱飞起。
来往的内侍与禁军无不侧目,却又不敢靠近,只是远远地低声议论,目光中充满了好奇。
三朝元老,士林领袖,手持先帝金牌,长跪宫门。
这已经是短短半个月内的第二次
御书房内,梁宇侍立在御案旁,一言不发。
听着外面贺舟喊冤的声音,年轻的天子赵汝安却只觉得一股烦躁的火气从心底直冲头顶。
“啪!”
他将手中的砚台重重掷在龙案之上,在桌上磕出一道浅痕。
“他这是在干什么!把朕的皇宫当成了他的后花园吗!真是有辱斯文!”赵汝安神色阴沉,眉宇间尽是无法掩饰的疲惫与不耐。
赵汝安端起茶杯,皱着眉头浅饮一口,一旁的梁宇几次想要说话,却欲言又止。
直到赵汝安放下茶盏,他才抬起头,用那特有的、不疾不徐的语调低声道:“陛下,贺老祭酒毕竟是三朝元老……”
“让他跪着吧。”赵汝安不等他说完,便冷冷打断,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窗外那个跪着的身影,语气中透着不加掩饰的冷漠与厌烦。
日升,日落。
寒风在空旷的宫城内呼啸了一整天。贺舟就那么直挺挺地跪着,从清晨跪到日落西山,金牌早已被冻得如同冰块。
他年过古稀的身体早已到了极限,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发紫,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仿佛随时都会栽倒在地。
梁宇看在眼里,再次走到正在翻阅奏章的赵汝安身边,小声提醒:“陛下,贺大人年事已高,再这样下去,怕是要出事了。宫门外,已经有不少闻讯赶来的官员和士子了。”
赵汝安闻言,这才缓缓放下手中的奏章。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仿佛是被迫无奈,对梁宇道:“罢了,请贺大人进来吧。”
那语气中,带着一丝梁宇才能听出的,不易察觉的嘲讽。
得到宣召,贺舟在两名小太监的搀扶下,几乎是被架着踉跄起身。
双腿早已麻木,但他心中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狂喜与得意。
圣上终究还是看重老夫的!
他想。
余瑾那小儿,手段再狠,终究不过是圣上的一把刀!用钝了,便要丢弃!哪里比得上老夫这般三朝元老,士林清流?今日,老夫定要让那妖人付出代价,让他知道,这大安的天下,终究还是读书人的天下!
带着这份虚假的胜利感,他挺直了几乎僵硬的腰板,昂首踏入了御书房。
暖气扑面而来,贺舟却顾不得驱散身上的寒意,一进御书房,便挣开太监的搀扶,“扑通”一声再次跪倒在地,全然不顾仪态,涕泪横流地哭诉起来:
“陛下啊!老臣冤枉!老臣冤枉啊!”他以头抢地,发出沉闷的声响,“那均田司主官余瑾,仗着圣眷,行事乖张,竟伪造文书,散播谣言,将那等污秽不堪的言语遍传京城,意图败坏老臣一生清誉啊!”
他声情并茂,将《京城风月报》的内容描绘成余瑾恶意编造的惊天污蔑,又添油加醋地描述了贺禄被当众踹断鼻梁的惨状,哭嚎道:“……他不仅辱我名节,更在光天化日之下,于钧田司门前,当众殴打老臣次子!老臣父子三人,被他折辱至此,简直是目无王法,欺君罔上啊!恳请陛下为老臣做主,将此等奸佞之臣,革职查办,以正国法,以安天下士人之心啊!”
贺舟哭得声嘶力竭,不时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瞥向龙案后的皇帝,他相信,只要皇帝听到这些骇人听闻的“罪行”,必然会雷霆震怒。
然而,赵汝安只是面色平静地听着,目光深邃,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他甚至没有让贺舟平身,只是等他哭诉的声浪稍歇,才淡淡地开口。
“贺卿,”赵汝安的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一丝波澜,“你口口声声说,那《京城风月报》,是余瑾的手笔,可有证据?”
这平淡的一问,如同一盆冰水,从贺舟的头顶浇下。
他哭声一滞,如遭雷击,整个人瞬间愣住了。
证据?
他哪里有什么证据?贾诩行事何等隐秘,滴水不漏,他除了满腔的愤怒与猜测,手上根本没有任何能够将此事与余瑾直接关联起来的实质性证据。
“我……老臣……”他张了张嘴,却支支吾吾,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御书房内,只有银丝碳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贺舟心中那股虚假的得意瞬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极度的慌乱和窘迫。
他能感觉到,皇帝那平静的目光,像一把利剑,已经刺穿了他所有的伪装。
冷汗涔涔而下,顺着他苍老的脸颊滴落在金砖之上,他身体再次颤抖起来,但这一次,是源于深入骨髓的恐惧。
赵汝安见他语塞,脸上依旧面无表情,语气却变得更加冰冷,带着一丝帝王威严。
“所谓无风不起浪。”
赵汝安的声音在空旷的御书房内回响,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贺舟的心上。
“贺卿,朕再问你。那《京城风月报》上所载,关于你府上奢靡、夜夜笙歌、七房小妾之事……是否属实?”
轰——!
贺舟只觉得脑中一声巨响,眼前金星乱冒,整个人像是被剥光了衣服,扔在冰天雪地里,被无数道目光凌迟,无地自容。
他平日里自诩清流,大谈纲常伦理,但那报纸上的内容,虽有夸大,却并非完全虚构。他府上的奢靡,那比孙女还小的七姨太,这些……这些他如何敢在皇帝面前承认?又如何能否认?
他彻底陷入了绝境。
“老……老臣……”贺舟支支吾吾,嘴唇哆嗦着,额头上的冷汗如同豆大般滚落,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昔日那位言辞犀利、以“卫道者”自居的大儒,此刻在天子冰冷的注视下,彻底崩塌,只剩下了一个滑稽、可鄙而又狼狈不堪的空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