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推开沈渊兀自下了床,
轻便的绣鞋就放床边,她不愿穿,赤足洗漱更衣,
反正地上铺着厚实的羊绒毯,一踩一个浅印,怎么都凉不到。
今日是周岁宴正式开始的日子,要办三天,她本想露个面就回,可大娘不乐意,说什么没礼数,没风度,逼着她三天参加全了,
短短半年多,大娘倒是比她更快地进入了高门女眷的角色了。
梳洗打扮的工夫那人也抽空沐浴完,换上了鸦青缂丝宽袖长袍,衣襟斜压,腰间松松系一条玄色绦带,白玉蟒佩压在腰侧。
酒酿不经意地瞄了好几眼,
男人生着一双凤眸,眼尾微挑,瞳色极深,黑沉如墨,
不笑时眉宇间总凝着一股肃杀之气,一旦和她对视上,那双凤眸转眼弯起,目光就像被二月暖阳融化的冰,瞬间变得清透,带了点傻气,
一天天的,不知道在笑什么。
不过她发现自己很久没正眼瞧过他了,即便面对面,眼神也总是飘忽着的,不是落在肩头,就是投向他身后的某处景物,
哪怕看一个笔架,一枝桃花,一只绕着桃花飞的蜜蜂都不看他,
是轩儿长开的小脸让她把目光落回孩子爹爹身上的,
她有时会想,轩儿长大到底会是什么样,那时她便会看一眼那人,
觉得也挺不错,
若是身量也随他爹就好了,男孩子嘛,一定要身量高,肩宽腰窄,脊背挺直如松的才好看。
她想到沈渊曾经的身形,
比现在壮上好几分,胸膛宽阔,双肩平直如削,不似其他官员被朝服压着气势,他能轻松撑起任何华贵宽大的衣袍,
袖管下肌骨修长,手臂发力时青筋如虬枝盘错,看着十分得劲。
这样的身形已经不再了,
即便重伤痊愈他都没恢复成原来的模样,
元气大伤,这辈子都不可能了。
也好,现在更加笔挺修长,多了几分飘逸,更像个文官,而不是武将了。
...
宴席于辰时三刻开始,
府门仪仗,朱漆中门大开,十六名锦衣家丁执戟列队,
宾客入席,这是沈家主母第一次和沈老爷共同会客,
酒酿还是不适应这种盛大的场合,只觉脖子被满头发饰压得发酸,锦绣长袍坠的肩膀疼,真想赶紧回去全给卸了。
乌泱泱一群人站着,个个盛装正服,还好有沈渊在,没人目光敢瞄他们身上。
宾客落座,她和沈渊同坐主位,婆子抱着轩儿站立于身后,
她听见轩儿啊啊呜呜地叫,奶音把心都软化了去,真想把孩子抱腿上好好逗弄一番,
可礼仪规矩在,再心痒也要忍着,
气死了,桌子底下狠狠掐了把沈渊大腿!
那人低声抽气,面上波澜不惊,一双凤眼看过来,眼里带着笑,宽厚的大掌笼上她手背,轻捏了两下,
小动作逃不过吴慧的眼睛,她作为贵宾坐在两人左侧,掩唇偷乐,
这女婿...可真是一言不发,宠到没边了。
简短的宴席结束,女眷由嬷嬷引至后堂,而男宾则按官阶入前厅,
进了后堂可就是吴慧的天下了,
女人生来就是主持宴席的一把好手,明明只是岳母身份,却拿出了当家人的架势,一头金钗昂着下巴,敬酒说辞,样样拿手。
酒酿找了个借口溜席,溜走肯定不会再回去了。
一路走一路拆簪子,拆步摇,回到卧房发髻也秃得差不多了,拆掉里面固定的夹子,乌发瞬间落下,
那叫个舒服!
“夫人,奴婢来伺候您更衣。”
冷不丁一个声音从屋外响起,酒酿吓一跳,她开口,“不用,我自己换就好。”
落日时分,天光在门上投下个人影,那影子听闻并没有动,而是说,“夫人,不更衣,可想喝一碗酸梅汤?”
酸梅汤?
脑海里出现那个挎着篮子,在树丛里等她的女子。
她呼吸一滞,心脏扑通扑通狂跳,
是秦意的人。
嗓子发紧,声音出口时带着奇怪的扭曲,“进来。”
女子推门而入,将食盒里的汤碗放在桌上,这时她的贴身丫鬟们跟上来了,两人交换了眼神,女子垂眸退下。
卸去妆容,换回绵软的长裙,她不动声色地把人遣走,确保门被关严了,这才端起瓷碗左右端详,
毫无异样,就是个普通的甜瓷小碗,
用汤勺舀了舀,里面什么都没有,
她把汤汁从窗户倒草地上,碗底空白一片,也没任何字样啊,莫不是她认错了人?
突然松了口气,
若真秦意真的回来了,她真的不确定还会和以前一样,毅然决然地和他浪迹天涯。
有了孩子,有了大娘,今后还会有叶青,
都是她的家人,叫她如何抛弃。
她把碗悄悄收进衣柜,不再深究了。
...
周岁宴办得很是盛大,
最后一天甚至小皇帝都亲临沈府了,吴慧眼睛直了一天,张开便是“我的个乖乖,没想到这辈子还能见到皇帝。”
酒酿只出席一天,没见到,也还好没见到,
她对小皇帝他爹有阴影,差点给那老头召进宫当妃嫔,也不看看自己多大年纪了,真不要脸。
兴许是受了沈渊影响,她对皇权一向没什么敬畏,
都是两个眼睛一张嘴的人,不过是投生的时候选对了肚子,谁比谁高贵呢。
一场周岁宴让吴慧大出风头,
顶着沈家主母的大娘的名号,替酒酿应付了不少,
大半个盛京的贵女都成了吴慧的常客,要么宴请,要么上门做客,和人打得火热,
不但如此,还带着酒酿成天赴宴,
流水宴,傀儡宴,蟹菊宴还有什么霓裳羽衣舞宴,
她都想不出宴会能搞出这么多花样...
被逼着赴宴,被逼着结交闺中密友,日子倒也充实了起来,
有天吴慧打扮地尤为庄重,还嘱咐酒酿也穿格正些,说有贵人来,
她从丫鬟嘴里听到了,说是吴夫人相中了个姑娘,想提前定下,等叶青回来让两人见一见,若合适,当场定亲。
事关弟弟的终身大事,酒酿也不敷衍了,
打开衣柜大门,挑挑拣拣好几件都没选出顺眼的,
又拿下一件,
软烟罗的衣摆大约太长,扫到了什么,
就听叮当一声,
她顺着声响发出的角落看去,
是一只小碗,是那只装酸梅汤的碗,碗口朝底扣在柜底,
上面赫然刻着一行小字。
戌月十六,申时,东市口糖水店。
戌月十六,申时,
就是半个时辰后,
秦意在那里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