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逃出观音殿已经有些时间了,
窗外已然漆黑,
寒风从半开的轩窗中钻了进来,卷的纱幔微微晃动,远处有人声,车马声,叫卖声,很朦胧,听不真切。
她兀自打了个寒战,
那人丢来件外袍,“说吧,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问的是叶柳落胎那晚,
那晚…他们都听见孩子的哭声了,可沈渊刀伤复发,脏器再次出血,起身都困难。
是她去的,也是她眼睁睁地看着叶柳是如何疯了的。
咬了咬唇,“妹妹落下一个死去的男婴,受到打击,晕死过去,再醒来就…”
“真的是男婴吗?”沈渊问,
“是…”
“是她落的,还是你后来买来的死婴?”
咄咄逼人,句句直击真相。
叶柳生下的是女婴,活着的女婴。
“是死去的男婴。”她闭了闭眼,深深吸了口气,
似是对她的回答感到失望,那人默了好一阵,
白纱重重的卧房里,只剩呼吸声,和她震耳欲聋的心跳。
“帷幔后面,自己看吧。”沈渊沉声,一直按捺着的戾气终于出现在眼中,
长桌后,帷幔落地,站起来才看见下面沾染的血印,
忍着胃里的翻滚,拉开帷幔…
猛地抽气,闭眼转头,
里面死了的是那个女医,霏儿,也是诓骗了她的女人。
为了报复秦意将她赶出东明岸,她便主动找她合作,她说可以帮她瞒住假孕,做到天衣无缝,随后给前来看诊的大夫下赤毒,以此控制他们。
“逮到这女人花了我不少工夫。”沈渊嗤笑,“到底是李玄训练出来的,有点本事。”
“这账我准备找李玄本人算,腰斩改活剐吧。”
半真半假的语气,听得人毛骨悚然。
这女人前阵子一直在小二楼的密室里关着,是他亲自审的。
宋絮脚步有些不稳,落座后软软地侧靠在扶手上,宽大的男款外袍滑落在地。
“既然你都知道了,还有什么好问的。”
用的是你,不是老爷,更不是沈郎,没必要再装下去了。
“我的女儿呢。”
那人声音很冷,眸光扫过来,让人无端生寒。
“没有什么女儿…”宋絮闭眼轻笑,“没有女儿,真的是个死掉的男婴…”
这事线索早断了,接生的婆子已经被她找人灭了口,叶柳产下女婴的消息早已闷死在了那间弥漫着浓稠血腥味的屋里。
除了她,死去的婆子,只有叶柳本人知道孩子的去处。
沈渊如此问,不过是他的执念罢了。
“啪”的声!
酒盏摔在地上,炸了一地碎瓷片,
宋絮惊得肩头一颤,
这声音传到屋外,把在外面喝素羹的酒酿给引了回来,
她茫然地看着一地狼藉,还好藏着尸身的帷幔被紧紧拉住了,否则怎么解释这么多的混乱。
沈渊把和离书丢桌上,大步离去。
宋絮先一步在酒酿拿起前抢了过来,“是给我的…”她苦笑。
那人到底还是给了她体面,
一纸和离,两不相欠。
真的就两不相欠了吗?
他们宋家百余条人命,就能因为沈渊对她释放的一点慈悲而抵消吗?
…
和离书她翻开过,
除了田地,宅子,铺子,还给了她一笔不菲的财产,足够她一辈子无忧,
唯一的要求就是必须离京,且永远不得出现在叶柳面前。
她签字画押了,一式两份,交官府存档,
银钱田地对她已无用,一张废纸罢了,为何不签。
沈府曾有两个夫人,为平妻,如今只剩一个叶夫人,而那位宋夫人明日就会搬走,再不回来。
沈府从寺庙回来后沈府就热闹了起来,
算日子,算时辰,下人们张灯结彩地将府邸布置成热热闹闹的样子,就是为了风光将平妻提为当家主母。
入夜,
椒房是无比的静,
连灯都没点。
月光虚弱地落进屋,
她最后一次拉开那个抽屉,打开夹层,取出藏着阿娘小像的盒子,蓝色瓷瓶在里面滚了几圈,
那是她吃了十年的寒毒药,
有种莫名的释然,
不用再受寒毒之苦了。
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气味,一声“姐姐”让她回头,藏住了袖子里的东西。
“来了?”她笑道,
是她让她来的,做最后的告别,
“你真的要走了吗?”酒酿苦着脸,眼睛里面泪花在打转。
“嗯,要走了。”
“是老爷赶你走的吗。”酒酿捏紧了拳头,“他若是赶你走,我也一起走,我们谁都不理他,他自然就会知道错了!”
她笑笑,“是我自己选择离开的。”
说着,点燃盏油灯,豆大的火苗照亮她清丽的眼眸,亦是喊着泪光的,
她落座,对面也坐下,想说什么,被她轻轻捂住了嘴,
“柳儿,你记好我说的一切,仔细听,一个字不要忘,当你的记忆和心智恢复后,要带着这份恨意去报复。”
酒酿迷茫地张了张嘴,“报复谁?”
“沈渊。”
“沈渊是谁…”酒酿想了想,又问,“我会恢复记忆吗?”
“会的。”宋絮说,“他只有这一条路可以选。”
周遭空气刺鼻,酒酿皱了皱鼻子,四下张望,
“柳儿,你全名叶柳,父亲叶利,阿娘叫周琴,大娘叫吴慧,有一个妹妹和一个弟弟,同龄,家住凤栖。”
“那年你十岁,叶家卷入惊动了当朝皇帝的白银造假,你和家人皆被贬为奴籍,送进京城给人当牛做马。”
“可叶家只是个商贾之家,即便和案子沾边,也不过犯了无意间用了假银子充税,这样可判可缓的罪责罢了。”
“可那年时逢沈渊刚接手御查司,他太年轻,根基不稳,急于向皇帝证明自己。”
“狗皇帝挥霍无度,国库没法动,便想着办法扩充私库。”
“沈渊便做起了皇帝的刀。”
“一场白银造假案,牵连多少无辜人。”
“抄家,砍头,流放,充奴数不胜数。”
“抄了家,得到银子,贬良为奴,不管是赎身还是卖进官办青楼,官府又能得一大笔银子。”
“他帮皇帝从百姓身上剐肉吃,皇帝便赏他口汤喝。”
“否则,沈家的万贯家财是从何而来。”
她说,“柳儿,你看那窗外的华灯,是为你准备的,漂亮吗,鲜红吗?”
“那都是从你我身上抽出的血,割下的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