瞳孔骤然收缩,随即又本能地、不受控制地缓缓扩散。
整个过程不过几秒,却足以让诸星大认出那个人是谁。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再次见到这位始终让人捉摸不透、令人心生忌惮的教授,竟然会是在这种地方。
而且,还是在这样一副……诡异又暧昧的情形之下。
诸星大的眼眸微微眯起,视线落向那人所在的位置。
只见那人的后背抵着沙发扶手,上半身悬空,身体以一种近乎失衡的姿势倒仰着。脖颈拉伸的线条如琴弓般柔韧,弧度漂亮,却又脆弱得仿佛轻轻一碰,便会倏然断裂。
银发自肩头垂下,散落地毫无规律,大半散在榻榻米上,弯曲缠绕,也有几缕滑入他那紧扣的衣领,在白衬衫上留下凌乱的痕迹。
西装外套半敞着,肩头那截黑色背带若隐若现,内里的白色衬衫被压出了层层褶皱,领针歪斜,下方的四根银链也尽数滑向了一侧
——原本整齐的秩序被彻底打乱,却也生出了几分别样的美感。
他的一只胳膊搭在沙发边沿,另一只则刻意避开怀里的女人,向外撑得笔直,动作克制又僵硬。
这样的姿势本该是狼狈的,可从他此刻的脸上,却看不出任何情绪,甚至连应有的愠色都未曾显露,只有那双眼睛透亮得近乎空洞,如同结了冰的湖面——漂亮、澄澈,却冷得令人不安。
然而,也正是在这猝不及防的凌乱之中,那股独属于他的气息渐渐变得鲜明。
像是某层伪装在不经意间被撕开了一角,让诸星大得以窥见,他真实的模样。
诸星大挑了挑眉,敛起唇角处略微上扬的微小弧度,垂眸看向正举着手,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关门的藤原花子,低声道:“你不进去吗?”
说完,他就绕过了像根木头一样杵在门边的藤原花子,迈步,径直闯入了房间之中。
脚步声在静谧的空间内显得格外突兀,诸星大的出现,宛若一把利刃,冷不丁地切入了那层本就岌岌可危的暧昧气氛里。
空气顿时像是被搅浑了水的茶汤,变得混沌又微妙起来。
叶初的脸上适时地重新浮现出那副礼貌得体的笑容,冲怀里的人温声询问道:
“夫人,您没摔疼吧?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还.....可以起来吗?”
妇人自然听得出这句话的言外之意。
眼下这个情形,哪怕她还想要继续,也已然不合时宜。
她微微一笑,只能顺势作罢,从叶初的怀中缓缓起身。
先是优雅地理了理自己的衣摆,又冲叶初欠了欠身:“刚才真是多谢二阶堂医生了。”
她的动作得体,神情克制,仿佛空气中那点暧昧的余温,只是杯中的茶渍,轻轻一抹,便可轻易除去,全然不曾存在过。
“道谢就不必了。”叶初慢慢从沙发上坐起,语气依旧温和,“夫人下次还是小心些比较好。”
这话虽是说给眼前那位妇人听的,但他的目光却落在了诸星大的身上。
冰蓝色的眼珠缓缓转动,叶初将诸星大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眼底的情绪一闪而逝。
但诸星大却看得清楚,也清晰地分辨出了,那分明是嫌弃。
——嫌弃什么?
——难不成,是嫌他坏了好事?
诸星大心里这样想着,唇角微动,也淡淡望了回去。
那人却早已收回了视线,眼下正抬手整理着自己身上的衣服。
他今天没有打领带,领口的位置用带着银链的宝石领针代替。
西装三件套少了马甲没有穿,但整体却依旧规整笔挺。
先前那些用于点缀的小装饰也一样不少:驳领的插花眼上别着一枚细长的玫瑰银质胸针,抬腕间,袖口处那对钻石袖扣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这样的一身,虽说不上有多正式,却多了几分随性,少了些许距离感,像是精心打扮过的,准备去赴一场重要而浪漫的约会。
——至少,在诸星大看来,是这样的。
叶初将衬衫的领口处扶正,垂眸看去。
那些褶皱已经被他一一抚平,可昂贵的衣料上依旧留下了深深浅浅的折痕,甚至在胸前隐隐还能看到一点口红的印记,像是刚刚蹭上去不久,却不管他怎么擦,都抹不掉。
那抹鲜红,印在纯白的衬衫上,实在是难看,碍眼得很。
叶初盯着那处“污渍”,眉梢微微蹙起,眼底的光一点点暗了下去。
片刻后,他轻轻吐了口气,遗憾道:“既然夫人还有客人,那我就不打扰,先告辞了。”
他没有多看诸星大一眼,也丝毫没有主动搭话的意思。
反而看向放置着花瓶的那处矮桌,目光在那些娇艳的白花上停留了片刻,又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转身朝着门口走去。
妇人尚未得到他帮助自己的应允,自然是不愿他就这么就离开,可想要挽留,又一时找不出合适的理由。
就在气氛陷入凝滞之际,打从进屋就始终沉默的诸星大,忽然开口道:“你是……二阶堂老师?没想到,真的是你。”
原本还有些出神的藤原花子听到这话,神情猛然一紧,望向叶初的目光一再变换,最终定格在警觉与防备之间,整个人如临大敌。
而那位美妇人,也像是这才注意到屋里进来了诸星大这么一号人物,不咸不淡地瞥了他一眼,又将视线重新投在叶初的身上,眼中的欣赏转瞬褪去,反而多了几分审视。
——如果这个赌徒与二阶堂之间确实存在某种关系,那眼下所发生的一切,恐怕都不是偶然。
——他今日的“顺路拜访”,也就不只是巧合,而是别有所图。
“......嗯?”叶初转过头,看见几人神色各异地看着自己,做了个疑惑的表情。
他朝着诸星大的方向走了几步,稍稍凑近了些,才像是终于把眼前这人认出来似的,恍然道:“原来是你啊,上次见面还是半年以前的事了吧,你最近的情况如何?还算稳定吗?”
不等诸星大接话,叶初轻轻叹了口气,语气里竟带着几分责备:“我之前就劝过你不要讳疾忌医,你的病情本身就已经很严重了,怎么还跑出来,要是突然发病了可怎么办?”
藤原花子微微蹙眉,用手指了指诸星大,又转头看向叶初,狐疑道:“他,是你的病人?”
叶初摇了摇头,语气略带惋惜:“不算是,我们其实就只见过一面,不过因为他的情况比较特殊,所以我对他的印象还算深刻。”
“哦?”妇人划开一根火柴,将烟杆凑近橙红的火苗。
火星跳动,烟丝“咝”的一声点燃,亮起一小团红光。
她的眼角余光却始终没有从叶初的身上移开,语气不急不缓,像是真的好奇,又似是试探,随口问道:“那他得的是什么病啊?”
叶初略一沉吟,像是有些为难,半晌,才低声道:
“按理说,这种事情涉及个人隐私,不方便向旁人透露......但我一会儿就走了,若真有突发状况,也算提前给你们提个醒。”
他顿了顿,眼神似是不经意地扫了诸星大一眼,然后才慢慢开口道:
“孤僻、少言寡语却一针见血,常常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那些旁人不甚在意的细节格外执着,表现出明显的认知障碍与一定程度的社交困难。他们对情绪识别普遍较弱,但在逻辑推理方面却异常敏锐。”
“这类患者通常智商偏高,甚至在某些方面展现出过人的天赋,这种情况在过去被称为阿斯伯格综合征,又称“天才病”。不过,现在这个称呼已被《dSm-5》取消,统一归为自闭症谱系障碍的一种了。”
说到这里,叶初刻意避开了诸星大,声音又轻了几分,缓缓道:
“他的情况则更复杂一些。因为长时间缺乏干预与治疗,已出现抑郁症状,并伴有一定的自残倾向,若情绪波动严重,甚至可能会出现明显的攻击行为。”
如果不是之前在FbI经常做心理评估,导致诸星大对自己的心理健康状况非常清楚,怕是这一番话下来,他都要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得病了。
作为当事人的诸星大都尚且如此,其他人更是无从质疑。
叶初列举的那些症状都极为专业,抛开最后的那些不说,其余都能在诸星大的行为中找到对应,挑不出半点破绽。
那位美妇人听到这一番话后,微微抿唇,虽然心下稍安,却仍未完全放下戒心。
她靠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指尖轻点着烟杆。
烟雾缭绕间,那张带着几分风韵的面容若隐若现,仿佛被一层薄纱遮住,令人看不真切,也多了几分深不可测的味道。
“花子,去,把我的东西拿来。”
藤原花子闻言,目光复杂地在叶初和诸星大之间来回扫了几眼,仿佛还想说点什么,但终究什么也没说,只低低地应了一声,便转身走向右侧的隔间。
妇人吩咐完藤原花子,便侧过身来,重新看向叶初。
她的唇角勾着一抹温婉的笑意,笑吟吟地向叶初介绍道:“二阶堂医生,您也知道,我们银雪阁其实是做赌场生意的。”
她微微仰起下巴,吐出一口白雾,目光在烟气中穿透而来,似笑非笑地继续道:“这位啊,可是个厉害人物,才来了不到一个月,就已经赢下了二十亿日元。”
“今晚正逢月圆,我们也特别为这些胜利者准备了一场特殊的赌局——算是银雪阁的传统吧。”
她顿了顿,眉梢弯起些许弧度,继续道:“按理说,外人是不能旁观的……但您既然是我儿子的心理医生,那就不算是外人了。留下来看看,感受一下银雪阁的“特色”,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她说得温婉自然,语气里甚至透着几分热情款待的亲切,但那双始终含笑的眼睛,却分明带着“请君入瓮”的意思。
“夫人的好意,我心领了。”叶初微微一笑,语气坚定地温声婉拒道:“只是现在天色已晚,家里还有人在等我.....”
他的话还未说完,藤原花子便抱着一个乌木匣子从隔间里走了回来
接收到母亲递过来的眼神,她也顺势出声劝道:“现在外面雨下得这么大,风也急,路上不好走……您不如等等,等风雨小些,再离开也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