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孙亭的一夜未归,让孙月鹭担忧得不行,等天蒙蒙亮的时候,她还是没见哥哥归来,便敲开了周迟的房门。
脸色苍白,此刻恍如大病之身的周迟开门看向孙月鹭,听她说了事情,微微蹙眉。
“周大哥,本来你有病在身,不想麻烦你,可哥哥不见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孙月鹭带着哭腔,她不过十二三岁,爷爷爹娘去世之后,只有哥哥一个人相依为命,现在孙亭不知去了何处,她自然慌张。
周迟点点头,“不用太紧张,应该还在小镇里,他要出远门,至少会告知咱们一声,咱们出门去寻就是。”
说完话,刚要出门,天上阴云密布,倒是下起了小雨来。
还好孙亭家中还有两把油纸伞,此刻一人一把,撑伞出门,孙月鹭到处询问,倒是没过多久,就在一个妇人口中得知了孙亭昨日,是去了祠堂那边。
孙氏祠堂,周迟第一日来这座小镇的时候,孙亭便带他去过,自然还记得方位,和孙月鹭来到那座古朴祠堂之前,孙月鹭开口道:“周大哥,你在门口等我,这祠堂,按着族规,不让外人进的。”
周迟点了点头,没有拒绝。
于是他收了伞,站在屋檐下,看着长街,沉默无语。
但很快,祠堂里有一高大男人走了出来,看到门外屋檐下的周迟,男人笑着自报家门,倒是没有半点藏私,“在下孙添,听说公子是京城来的,不知是兄长还是居叔的故旧?”
孙亭的祖父,名为孙居,当年的礼部三品侍郎,至于孙亭父亲,名为孙正,也是个五品官。
这两人在京城的故交,想来都不是寻常人家。
周迟看着孙添点了点头,“家里老爷子和孙老侍郎是好友,老爷子前阵子老是梦到孙老侍郎,便想着孙老侍郎还有子孙在世,这才谴我来这边长峡镇来看看,看看日子如何,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
关于孙亭家里的事情,是刚才知晓孙亭去过孙氏祠堂之时周迟特意主动问起的,因为他也记得那夜入镇的时候,孙亭特意跟那看门人说过自己从京城而来,自然不能在这里穿帮了就是。
孙添叹道:“孙亭兄妹这些年的确过得不容易,毕竟这一下子就遇到了这事情,但好在族内经常帮衬,到底日子还能过得去,只是没想到,居叔故去这么多年了,京城里居然还有人记得居叔,不知公子贵姓,我孙氏族中也有在京城为官者,到时候也好替孙亭他们登门致谢。”
“姓周。”
周迟看了一眼孙添,淡然道:“倒是记得吏部有个姓孙的员外郎,原来是孙老侍郎的同族么?”
孙添在问完话之后,其实就一直在看着周迟,想要看看他的反应,明显看到了周迟眼中闪过的一丝轻蔑,孙添一下子便思虑颇多,一位四品的员外郎,在眼前人眼里,竟然也不够看?
那这个年轻人,出自哪家?
当朝的那位宰相,好像不姓周吧?
那有可能是武官之列?孙添微微眯眼,孙居一个文官,按理来说也不会和武官交往密切。
一时间没猜出周迟身份,但孙添却认定眼前人身份不凡,至少现在表现出来的,就是这般。
这也更加坚定他不能当面冲撞此人的想法了。
“孙亭可在祠堂内?”
眼见孙添不再说话,周迟反倒是主动开口,平静相问。
孙添点了点头,按着想好的说辞说道:“孙亭昨日来了祠堂,因为一些琐事,言语有些激动,冲撞了管着祠堂的长辈,按着族规,我们要关他些日子,小惩大戒嘛。”
周迟看了一眼孙添,微笑道:“那不知孙兄可否让我去见一见孙亭,老爷子吩咐我来看他们兄妹,结果这还没看几天,人就被关了,回去我也没办法给老爷子交代啊。”
孙添一脸为难,“无规矩不成方圆,这一点,公子肯定清楚,本来祠堂都不能让外人进,见孙亭,只怕不太好办。”
周迟听着这话,脸上的笑意直接敛去,他看着眼前的孙添说道:“孙兄这个面子都不给我?吏部那位员外郎,见到我家老爷子,只怕也不敢这么行事吧?”
孙添听着这话,更是确认了眼前的周迟,就实打实的是来自京城的高门大户子弟,要不然也不能开口就直接说起这个。
孙添还没说话,周迟便看着孙添的靴子说道:“看起来孙兄是行伍中人,这官靴骑马还行,走路怕是有些蹩脚,既然回家省亲,怕是该脱了才是。”
听着周迟言语里的威胁之意,孙添苦笑不已,这人的确也太过跋扈了些,这两句话,便已经摆明了,他这个校尉也好,那位吏部的员外郎也好,都不在他眼里,哪敢说出这种话,身后到底有些什么人?
眼见孙添还是不松口,周迟冷声道:“你当真要拦我?”
就在此刻,刚才进入祠堂的孙月鹭走了出来,眼睛红红的,在他身边,跟着的正是孙爻。
孙爻一脸笑意,“公子莫动怒,这毕竟有些规矩在,不过念着公子也是千里迢迢而来,我等商议了,对孙亭从轻处罚,就关三日,三日之后,便将他放出来与公子相见。”
周迟没有说话,只是看了一眼孙月鹭,后者点点头,轻声道:“周……大哥,我哥就在里面,没有大碍。”
周迟收回目光,这才皮笑肉不笑地看着眼前的孙爻,“这是你们的地盘,自然听你们的,不过那位员外郎,在京为官,最好小心谨慎一些。”
孙爻和孙添对视一眼,都只是赔笑。
周迟撑伞转身,跟孙月鹭一起离开,只是孙月鹭转头看了好几眼。
孙爻和孙添看着周迟背影,都没急着说话。
“看起来肯定是京城来的,这脾气,没跑。”
孙添揉了揉脸颊,“说不定这人回了京城,给家里一说,商伯在京城要受影响的。”
孙爻看了一眼孙添,知道他起了杀心,连忙摇头,“不可如此,此人死在长峡镇,不管和我们有没有关系,那他背后的人必然迁怒我们,要是来头真的大,到时候你商伯才是真的举步维艰。”
孙添说道:“要是后面他惹怒了青山府的仙师呢?”
孙爻摇头笑道:“必不可能的,这样的人,最会察言观色,敢这么对待我们,不过是觉得咱们好欺负,但遇到那些山上神仙,给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做些什么。而且即便是他回去说些什么,家里的人只怕都是官场老油条,哪里会轻易听他一个黄口小儿的话。”
孙添好奇道:“爻叔,何以见得?”
“这你就不懂了,要是一板一眼的性子,就比如孙居那个老家伙,不就直接死了吗?他家的人若是能在朝中屹立不倒这么多年,必然极懂分寸,知晓进退。”
孙爻笑了笑,“在朝中为官,能做事只是一方面,能看清局势,知晓进退,那才难得啊。”
孙添微微蹙眉,没有说话,只是在默默琢磨这句话的份量。
……
……
回到小院,重新回到屋檐下,小雨仍旧不停,周迟问道:“你哥跟你说了些什么?”
孙月鹭看着屋檐下不断滴落的雨珠,摇头道:“没什么,他就是那么个性子,说话不好听,关几天就放出来了。”
周迟看向孙月鹭,如果这话他都相信了,那么这些年,周迟就是白活了。
孙月鹭忽然说道:“我哥说,淮山郡城那边有个特别好的大夫,都被周围的百姓叫成神医,周大哥,你要不去那边看看病吧?”
周迟微笑道:“怎么,这些日子我吃肉太多,你们已经不愿意再招待我这个客人了?”
孙月鹭摇摇头,说道:“怎么会,只是周大哥你身上有病,应该要找人治好才是,越拖便越重了。”
周迟想了想,说道:“那你陪我去?”
孙月鹭笑了笑,“我就在家里等我哥吧,陪着周大哥去,也怕给周大哥丢脸。”
其实话里话外都是赶人的意思。
周迟想了想,最终还是应了下来,“不过现在还在下雨,总要等雨停了再说吧。”
孙月鹭松了口气,“那肯定没那么着急的。”
“那个……周大哥,谢谢你。”
孙月鹭忽然看着周迟,开口道谢。
周迟自然知道她说的是今天在祠堂外的那些话,摇了摇头,“说些话而已,不见得有用,没有什么好谢的。”
孙月鹭说道:“周大哥已经帮我们很多了。”
她转过身去看屋檐滴落的雨珠,眼神黯然。
周迟没有说什么,有人铁了心让你走,现在说什么,好像都没有什么意义。
雨停了。
既然雨水停歇,那就再没了什么赖着不走的借口,毕竟主人要赶人,不走,那就是实打实的恶客了。
周迟起身,看向孙月鹭,微笑着开口,“那我就先走了,替我跟你哥说一声,那炖羊肉,味道很不错。还有你,其实可以多吃些肉的,小姑娘还是胖一些,才更好看。”
说完这句话,不等孙月鹭说些什么,周迟便朝着门外走去。
孙月鹭站在周迟身后,想要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捂着嘴,不让自己发声。
等到一刻钟之后,听着脚步远去,孙月鹭这才泪流满面,坐在屋檐下,抱着膝盖,轻声喃喃道:“周大哥,你一定会长命百岁的,一定会的……”
而实际上此刻不仅没走,反倒是站到了某个地方的周迟,此刻静静正看着这个哭着的少女,没有说话。
少女虽然是个美人胚子,但这会儿哭起来,依旧不是什么所谓的梨花带雨,也很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