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那些窑工们惨白的脸庞,想起他们家属们绝望的哭声,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愤怒。
他唤来心腹衙役,低声吩咐道:“去打听一下,最近有没有人往县学送炭。”
原来,他的儿子在县学读书,每到冬日,总会头痛不止,塾师说是“寒气入脑”。
孙捕头一直以为是儿子身体虚弱,如今想来,或许真是常年熏染劣质炭烟所致。
李府内,李少爷正醉醺醺地躺在床上,口中念念有词,砸碎了多件珍贵的古玩。
管家在一旁小心翼翼地劝阻着,却无济于事。
“少爷,您就别砸了,这些可都是老爷的心头肉啊!”管家苦口婆心地说道。
李少爷一把推开管家,怒吼道:“心头肉?他现在的心头肉只有那个姓万的!连老子都不见了!”
管家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说道:“老爷这几日闭门不出,连万少东家来了都不见。”
李少爷闻言,顿时怒火中烧,摇摇晃晃地闯入了李老爷的书房。
书房内,李老爷正伏案疾书,脸色阴沉,仿佛遇到了什么天大的难题。
“爹!您这是干什么呢?”李少爷大声质问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满。
李老爷抬起头,看到李少爷醉醺醺的样子,顿时怒不可遏:“滚出去!没看到我在忙吗?”
李少爷不依不饶,走到李老爷面前,一把夺过他手中的纸张。
只见纸上赫然写着“北岭三十亩荒坡”几个大字,下面还盖着李老爷的私章。
李少爷愣住了,他知道这三十亩荒坡,是李家赖以生存的根本,也是他们垄断药炭生意的关键。
“爹!您这是要干什么?要把这块地卖了?”李少爷惊呼道。
李老爷一把夺回地契,怒斥道:“你懂什么!万富贵带来的不是救兵,是催命符!”
原来,李家早年靠垄断药炭运输起家,这些年赚得盆满钵满。
但自从陈皓的白炭出现后,他们的生意一落千丈,债主逼门,连祖坟风水都被术士指为“火煞反噬”。
李少爷瘫坐在椅子上,脸色苍白,他首次意识到,自己挥霍的每一两银子,都沾着采药人的血。
城南茶楼内,沈瞎子正绘声绘色地讲述着评书续篇《星火赋》。
“话说那天夜里,山上有火升腾,不像鬼火,也不像军营狼烟,倒像是……老天爷不小心漏下来的一缕银河。”
茶客们听得如痴如醉,仿佛身临其境,看到了那道划破夜空的银色火光。
听众中,一位身穿道袍的游方道士听得格外入神,眼神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散场后,道士悄然留下一枚铜牌,放在沈瞎子的桌上。
沈瞎子拿起铜牌,仔细端详,只见上面刻着一些古老的符文,散发着淡淡的灵气。
他心中一动,认出这枚铜牌,竟然是三十六洞天联络信物。
数日后,南方三省的道官开始以“净心炭”的名义,大量采购北岭的白炭。
甚至有道士宣称:“此火可炼心魔,驱散邪祟。”
沈瞎子抚摸着铜牌,微微一笑:“有些人一辈子都在找神仙,殊不知神仙也在找他们。”
陈皓站在窑前,手中摩挲着一块未烧透的黑炭,炭质粗粝,磨得指腹微微发烫。
噼啪的火焰舔舐着窑壁,散发出灼热的气浪,烘烤着他的脸颊。
柱子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肉汤走来,浓郁的香气驱散了山间的寒意。
“掌柜的,明日第一批商队就要出发,真要把图纸也送出去?”柱子有些担忧地问道。
陈皓接过汤碗,指尖感受到碗壁的温暖,他没有立刻喝,而是望着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影,那里黑黢黢一片,像蛰伏的巨兽。
“他们以为我们在争一种药、一座窑、一口饭,”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其实我们争的是——以后的孩子烧火时,能不能抬头看见星星。”
话音未落,骤然间,窑顶忽然发出“咔啦”一声清脆的裂响,犹如瓷器碎裂,又似龙吟初啼!
紧接着,一道银线般的火光猛地冲天而起,撕裂了夜幕的寂静,将整个山谷映得亮如白昼。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异的焦香,那是泥土与火焰交织的味道,带着一丝希望的甜。
远处山脊上,几个隐蔽的哨岗上,忽明忽暗的火把是东厂密探的眼睛。
然而,就在那道银色火光升腾的瞬间,所有的火把齐齐熄灭。
黑暗中,传来一阵细微的金属落地声,那是恐惧在蔓延——这一次,他们丢下了赖以傍身的佩刀。
“他娘的,这群狗崽子…!”黑暗里传来一句低低的咒骂,声音颤抖的,仿佛随时都要哭出来。
陈皓凝视着那道逐渐暗淡的火光,嘴角微微勾起,他轻声问道:“柱子,你说,这星星,他们看见了吗?”
柱子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将手中的汤碗递得更近了些。
陈皓注意到,柱子的手在微微颤抖。
就在这时,一只信鸽扑棱着翅膀落在了陈皓的肩头,陈皓取下信筒,打开,快速浏览了一遍,脸色瞬间变得凝重起来,他将信纸在火把上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
陈皓捻灭信纸的余烬,空气中残留着淡淡的焦糊味。
柱子凑上前来,黝黑的脸上写满了担忧:“掌柜的,钦差要来?这…这可如何是好!那礼部郎中,定是来者不善!”
陈皓眼神如淬了冰,扫过村口堆积如山的白炭,那是村民们熬更守夜,一窑一窑烧出来的希望。
“怕什么?让他们来,咱们就光明正大地让他们看!”
他突然笑了,那笑容带着一丝狠厉,一丝决绝,还有一丝令人心安的平静。
他挥手示意柱子附耳过来,低声吩咐了几句。
柱子听罢,脸色变幻不定,最终还是咬牙点了点头。
“传我的命令,”陈皓站起身,目光如炬,扫视着整个村庄,“所有窑口,暂停出货!张贴告示,七日后,北岭将举行‘亮火祭’,欢迎四方宾客,共鉴真炭!”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遍整个北岭村。
村民们虽然疑惑,但对陈皓有着绝对的信任,纷纷放下手中的活计,开始准备七日后的“亮火祭”。
陈皓独自一人走进村头的祠堂,祠堂里供奉着北岭村的先祖,也摆放着一个巨大的沙盘,沙盘上是北岭村周围的山川地貌。
他走到沙盘前,从腰间解下一只布袋,从中取出一些黑白棋子,开始在沙盘上摆弄起来。
棋子落下,发出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祠堂里回荡。
他用黑棋代表李家,万家,用白棋代表村民和暗中支持的力量,一颗一颗,细致地摆放在沙盘上。
“该来的,总会来,”陈皓喃喃自语,眼神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但这一次,我们要让他们看见——什么叫民心如炉,火旺火明!”
他手中的最后一颗白棋,稳稳地落在了代表窑口的位置上。
窗外,第一缕晨光穿透云层,洒落在尚未点燃的窑口上,如同金色的火焰,静静地等待着被点燃的那一刻,又像是无声的预言。
钦差船队并未如期而至,而是如同蛰伏的猛兽般,悄无声息地停靠在百里之外的府城驿站。
周文远负手立于船舱之内,翰林出身的他,眉宇间自带一股书卷气,只是此刻,那双眼睛却充满了挣扎。
他的手中,紧紧攥着一封来自恩师的密信,信上墨迹淋漓,仅有八个字,却字字如千钧重鼎,压得他喘不过气——“炭不可查,查则必乱”。
京城风云,他并非一无所知。
月前,朝堂之上,多名大臣联名弹劾“熏香误政”,直指宫廷用炭奢靡无度,导致民生凋敝。
随后,宫中便悄然更换了熏炉配方,用的便是那劳什子“药炭”。
更诡异的是,就连东厂也开始暗中招募“不畏烟者”充任夜值,这分明是掩人耳目!
周文远深知,此行表面上是巡察民生,体察民情,实则是为了压制北岭白炭的声势,维护既得利益者的垄断地位。
他抬头望向窗外,江面波光粼粼,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
犹豫再三,他终于下定了决心,沉声吩咐道:“传令下去,暂缓前行,原地待命。”
“大人,那北岭……”身旁的随从欲言又止,眼神中带着一丝不安。
周文远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眼神坚定地说道:“派两名机灵的兄弟,微服探路,切记,不可打草惊蛇。”他要亲眼看看,这北岭,究竟藏着什么样的秘密!
两名钦差随员乔装打扮成走街串巷的药材商人,小心翼翼地踏入了北岭村。
他们的一举一动,自然逃不过孙捕头的眼睛,早在他们进村的那一刻,就被安排的眼线牢牢盯住。
两人在村口的一间简陋茶摊歇脚,想要打探一些消息。
恰巧,他们听见一位满头银发的柳婆婆,正对着一群天真烂漫的孩童,绘声绘色地讲述着古老的谚语:“梦回草不吃荤腥,只饮童尿与月光;采它的人不能杀生,否则草根会哭。”
其中一名随员听罢,嗤之以鼻,冷笑一声:“荒诞不经,无稽之谈!”
另一人却若有所思,默默地将这段话记在心中。
他总觉得,这看似荒诞的传说,或许隐藏着某种不为人知的秘密。
夜幕降临,两人在村里的一家酒馆投宿。
酒馆的厅堂里,悬挂着一幅巨大的《光明窑图》,图纸绘制得极为精细,将新式炭窑的结构展现得淋漓尽致。
在图纸的旁边,还题着一行醒目的大字:“火本无邪,用人分清浊”。
看到这行字,其中一人怔在了原地,仿佛被一道闪电击中,久久无法回过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