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扭曲的黑影,在凹凸不平的昏黄岩壁上以滑稽的姿态摇曳、舞动。阿莎全身的气力仍不足以让她瞪大眼睛,于是只能无力地撑着眼皮,循着光影缓缓转移视线。
不知从何吹来的不间断的风,使得火苗无法燃得更盛,因此,她如今所在之处一半为光所照亮,一半却仍沉浸于黑暗之中。而那个身影便一半暴露于光亮之下,另一半则为阴影所笼罩。
满是污迹的褴褛长袍下,一具干瘦身体正跪立于蜡烛之前,双手摊开紧贴岩壁。即便他什么都不做,并且离她还有一段距离,阿莎也能闻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一股诡异的气息——那是带着酸臭与某种无法描述却又熟悉的气味。
这时,他微微地挪动了下膝盖,阿莎的心也随之一紧。之后,他慢慢地扭过身体,但阿莎才刚紧绷起来的神经却忽然放松了下来。他从潮湿又泥泞的地面上缓缓站起,上半身立时隐入黑暗,只留满是淤泥的长袍下摆。
“阿莎。”干瘦的人朝前垮了一步,喑哑又浑浊的嗓音当即唤起了阿莎心中某些深藏的记忆。但她却一时想不起对方究竟是谁。
你是谁?阿莎张了张嘴,发现自己的嗓子干得发不出一丝声音。
“你从噩梦中醒了过来。”干瘦的人又往前一步,脖颈以下的上半身随之不进入光明。
他知道我刚才在做噩梦,漫长悠久的梦境瞬时在阿莎脑海中闪过,犹如昨日之事,历历在目,却也缺少了某些东西。她没有深思缺少的究竟是什么,而是将注意力都放在了眼前之人。
她轻快地眨了眨眼——从梦境中醒来只过去了须臾片刻,但也足够让她恢复一些力气——目光在干瘦的人身上反复打量,最后落在了他伸出宽大袖子外的手,一双黑黝黝的手。
阿莎知道这并非是黑影所致,而是长袍下的人本就具有的肤色。
“孩子。”他继续往前走,完全进入光亮之中,但脸庞却依旧躲藏在兜帽这下,“世间将沉沦,黑暗来临呐。”
是布列塔,阿莎立刻反应了过来,诸如关于神火会,关于风息林,关于红月与湖边小屋,关于她在湖中见到的另一个自己,等等被她有意无意深埋于意识深处的记忆,全部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对了,还有与布列塔分手前,他给她的那两枚铜星。一直到遇见杂戏班,阿莎都没有机会用它们来支付通行税,直到之后的某天,它们不翼而飞,而她却也没有察觉到自己丢失了这两枚铜星。
“布……”她又张动了下嘴唇,但只能含混地发出一丝撕裂的声音。
布列塔什么都没说,步履阑珊地走到阿莎的身边,然后缓缓屈身,拣起一边放在裸岩上的水囊。“你很虚弱。”他说着,一边拉开水囊的塞子,一边在她身边盘腿坐下,“这本应该是你长身体的时候,但黑牢夺去了你的权利。来吧,孩子。”他将水囊凑近阿莎的嘴边,“喝点水,我知道你很渴。”
阿莎一眼便瞥到了那个水囊上黑乎乎的污垢,它还发出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但她对此并不抗拒。在经历了被囚禁于雷蒙城的日子后,她自己又何尝不是个脏兮兮的孩子呢?说不定我身上的气味比之有过之而不及呢,她想。况且她又是如此渴望喝上一口水。
当冰凉的水触碰到嘴唇时,阿莎不禁打了个寒颤,但她却将嘴张得更大,迎接更多水滴汇入她的口腔,滑入喉咙,接着流向肚子。即便尝起来有股酸涩的滋味,但对此刻的她来说,这却是甘露,是久旱之地的甘霖。
不知不觉间,她的视线变得朦胧起来。是眼泪,她知道,是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她回想起了曾经发生过与现在相似的一幕,恰巧在她面前的也是布列塔,但不同的是,布列塔并未再像上次那样表现出对阿莎的畏缩。
待阿莎贪婪地将水一饮而尽,布列塔将水囊拿离她嘴边,放回到凸出的裸岩之上,然后慢慢地将兜帽拉了下来。沧桑的人露出他布满了红色细纹的结痂脸庞,惨白的嘴唇之上,两个黑色窟窿依旧骇人,然而他的眼神却变了。尽管它们仍旧湛蓝澄澈,仍旧闪着熠熠光辉,却与上次遇见时发生了改变。
是什么样的改变呢?阿莎望入他的眼睛试图寻找答案,却求而不可得。这时布列塔的话语,打断了她的思绪。
“你的身体恢复一些了吗?”他关心地问道。
她立马点点头。虽然不知道恢复到了什么程度,但她已能抬起自己的手。“我……”她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我们在哪,布列塔?”
“在某个洞穴——树洞之中。”布列塔答道。
树洞?可是我明明被铁链锁在前往圣城亚恩的马车之上——不,我已经到了圣城亚恩,“圣城……”
当阿莎犹豫着要不要说下去的时候,布列塔立即接上了她的话。“离圣城亚恩不远的某个树洞之中。”他声音低沉地说道。
“是你救了我,布列塔。”阿莎不假思索地说道,“你又救了我一次。”
在火焰逐渐蔓延至整辆马车后,阿莎便彻底地失去了意识,在那之后的一切,她都已经记不起来,唯独那个诡异且荒唐的梦,却异常清晰。在梦的最后,她被一双从裂隙中出现的巨手抓在手心,然后以某种不可想象的速度将她的意识抽离身体。在那之后她又经历一段漫长的时间,周围只剩下令人不寒而栗的死寂,当她以为自己会被静谧困住一辈子的时候,一个刺耳的狂妄笑声骤地从四面八方向她袭来。
阿莎从惊惧中猛然醒来,一眼就看到岩壁上扭动的黑影,她以为那便是发出笑声的某种来自暗影的事物,但理智马上提醒她,这不过是一个被拉长的影子,而她所在的地方是一个潮湿且阴暗的岩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