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等长赢反应过来。
下一秒,温暖的触感猝不及防地裹住了他。那具比他小了太多的鹿兽人身躯,带着刚哭过的湿意,眼尾还挂着未干的泪痕,毫无防备地撞进了他宽阔的胸膛。
长赢浑身一僵,像尊瞬间被冻住的玄铁巨兽……方才还用尽全身力气,用最冰冷、最刻薄的言语在两人之间铸起一道厚墙,想把那些汹涌的情绪都隔绝在外,可这一个轻飘飘的拥抱,竟像一束猝然穿透乌云的光,轻易就将那道墙撞得粉碎,连带着他伪装出的冷漠,都碎成了满地无法拼凑的残片。
甚至来不及抬手回抱,甚至来不及感受那温软身躯在怀里的真实触感,那份温暖便已迅速抽离。
手腕上再次传来熟悉的力道,比刚才更紧了些,带着不容抗拒的牵引。
长赢下意识低头,就见铭安的手紧紧攥着他的手腕,掌心的温度却透过布料源源不断地传来,像一根纤细却坚韧的线,将他从那片隔绝了光与声、只有潮湿与黑暗的小巷里,一点点拖回了人声鼎沸的人间。
铭安根本不给长赢半分思索或反驳的余地,攥住他粗糙的手腕,力道算不上重,却带着一种不容挣脱的执拗,拽着他便往正街方向的镖局走去。
“我答应你了……”
那声低语轻得像风拂过草叶,却字字清晰地砸在长赢心上。
铭安说这话时,耳尖还泛着未褪的红,脊背挺得笔直。
这般决绝又认真的模样,让长赢胸腔里的心跳骤然失序,像被什么东西撞得咚咚作响,震得他指尖都发麻。
“他答应了什么……”一个模糊的疑问在脑海里盘旋,可更多的,是一股莫名的寒意顺着脊椎往上爬,像巷子里阴湿的风,缠得他心头发紧,那是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祥预感。
主街上早已华灯初上,各色灯笼次第亮起,光晕在夜空中交织缠绕。
小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糖画!新鲜的糖画嘞!”
“桂花糕,刚蒸好的桂花糕!”;
不远处,几只幼崽追着一只滚落在地的绣球嬉笑打闹,银铃般的笑声撞在青砖墙上,又弹回来,织成一张鲜活而嘈杂的网,将整条街都裹得热热闹闹。
可这些鲜活的声音涌入长赢耳中时,却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幕,模糊而遥远,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动静。
他的全部感官,都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尽数集中在了被铭安拉着的那只手上……那只手比他的小太多,指节纤细,掌心却带着执拗的温度,连攥着他手腕的力道,都清晰的很。
他像一尊失了自我意识的机关巨兽,脚步沉重而麻木,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又像是灌了铅,只能机械地跟随着前方那道银白的身影。
视线无法控制地落在铭安的发顶,看着那颗毛茸茸的脑袋随着步伐轻轻晃动,又落在他身后那条蓬松的白色尾巴上……
尾尖带着某种决然的意味,微微绷直,又随着脚步轻轻摇摆,每一次晃动,都像在他紧绷的心上敲了一下。
心中的不安如潮水般一波高过一波,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想开口问,想一把抓住铭安的肩膀,质问他那句“我答应你了”究竟是什么意思,是答应了镖局的差事,还是答应了别的什么?
可喉咙像是被什么滚烫的东西堵住了一般,发不出半点声音,连嘴唇都沉重得无法开合。
两兽就这样一前一后,沉默地在人流中穿行。
直到一座挂着“喵了个咪镖局”烫金牌匾的高大建筑出现在眼前。
烛火在灯罩里跳动,那刺目的红光刺破了长赢混沌的思绪,将他拉回了些许清明。
停下脚步,任由铭安的手还攥着他的手腕,目光却像被钉住了一般,死死地盯着对方的侧脸。
明明是瘦弱的身躯,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
接下来的几日,铭安果然没有再找过长赢。他像是将所有精力都投入了另一件事,整日忙着镖局的事,同时准备与阿七一同去找玄烛和阿生。
第二日午后,阳光正好,铭安小心翼翼地将包好的凤琼花揣进怀里,又反复按了按,确认不会被碰损,才快步找到阿七,两兽并肩往醉花楼走去。
醉花楼三楼的雅间内,熏香袅袅,一缕缕淡青色的烟丝从铜制香薰炉里缓缓升起,缠绕着悬在梁上的纱幔,添了几分朦胧的暖意。
玄烛正端坐于靠窗的琴案前,一袭月白长衫衬得他身形愈发挺拔,手指虚搭在琴弦上,却迟迟没有弹下,显然是出了神。
这几日,心中反复思量的,皆是关于那虚无缥缈、只在古籍中见过记载的凤琼花,以及铭安曾提及的、危机四伏的暗影巷。
他总觉得此事太过渺茫,又担心铭安为了寻花以身犯险,正想得入神,雅间的木门忽然被轻轻叩响,“笃,笃笃”,声音轻而有节奏。
“进来。”玄烛回过神,声音温润,带着一丝刚从沉思中抽离的微哑。
门被轻轻推开,铭安与阿七的身影便出现在门口。铭安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眼角弯成了月牙,阿七则跟在他身后,神色平静,却隐隐透着几分期待。
玄烛见是他们,脸上立刻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刚要起身相迎,目光却骤然被铭安手中捧着的那个油纸包吸引。
那纸包不大,被仔细地折成了四方形状,边角都压得整整齐齐,显然里面装着的是极为珍贵的东西。
“玄烛!”铭安快步走上前,将纸包轻轻递到玄烛面前,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雀跃,“这是凤琼花,你和阿生需要的,应该就是这个。”
“这是凤琼花……”当这五个字清晰地传入耳中时,玄烛整只虎都僵住了,仿佛被施了定身咒一般,坐在琴案前动弹不得。
那双平日里温润如琥珀的眼眸,此刻骤然睁大,里面满是难以置信的震惊。
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伸出爪子接过那个看似轻飘飘,实则在他心中重如千钧的纸包。
那重量,承载着他与阿生连日来的期盼与担忧。
没有立刻打开,而是先将纸包放在掌心,轻轻摩挲着外层粗糙的油纸,像是在感受里面花朵的形态。
片刻后,才缓缓地、一层层地揭开包裹的油纸,连爪尖的力度都控制得恰到好处,生怕稍一用力就会损伤里面的花。
当最后一层油纸被轻轻揭开,一株形态奇特的花朵便赫然呈现在眼前。
一股清冽中带着甜意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瞬间驱散了雅间内熏香的浓郁,只留下沁人心脾的清爽,令人心神为之一清。
“铭安公子……”玄烛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沙哑,猛地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眼前这只瘦弱的鹿兽人,那双琥珀色的眼眸里翻涌着惊涛骇浪,有震惊,有狂喜,更有关切。
“此等只存在于传说中的神物,你是如何……如何寻得的?”小心翼翼地将凤琼花放在琴案上,位置恰好避开了琴弦,生怕损伤这来之不易的珍宝,语气中满是急切与担忧,“寻花途中,你可曾遇到什么危险?暗影巷那般凶险,你……”
“麻烦倒是没有遇到。”
铭安摆了摆手,脸上露出一抹轻松的笑意,“是和黑市的一位老板做了笔交易,我替他炼一炉他急需的丹药,他便将这凤琼花给了我。有了它,你和阿生应该就有足够的筹码,去和那位‘老板’谈谈了。”
听到“交易”与“炼丹”二字,玄烛心中刚刚因凤琼花而平复些许的波澜,瞬间再次被掀起,比之前更甚。
凝视着铭安那双清澈的湛蓝色眼眸,试图从中寻找到一丝逞强、疲惫,或是被胁迫的痕迹。
可他看到的,只有眼底真诚的笑意,像雨后初晴的天空,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
这笑容非但没能让他安心,反而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了他的心头,涌上一股更为复杂的情绪……
既有寻得凤琼花的如释重负与庆幸,又有对铭安这份默默付出的亏欠。
他知道黑市之人大多唯利是图,绝不会轻易将如此珍贵的凤琼花拱手让人,铭安口中轻描淡写的“炼丹”,背后不知付出了多少心血,甚至可能要面对难以预料的风险。
“公子竟还精通炼丹之术,真是……深藏不露。”玄烛的声音比方才沉稳了些许,像是在极力压抑着心中的情绪,但那琥珀色的瞳眸深处,感激与担忧交织在一起,愈发深邃。
高大的身躯微微放松下来,后背却依旧挺得笔直,唯有紧握着桌角的爪子,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只是黑市之人素来狡诈,唯利是图,公子与他们交易,万万要小心谨慎,切不可轻信于人,更不可独自涉险。”
话音刚落,雅间的门便再次被推开,阿生的身影匆匆走了进来。显然是一路快步赶来,七彩的龙鳞在阳光的映照下,折射出绚烂夺目的光芒,格外耀眼。
阿生一眼便看到了琴案上那株流光溢彩的凤琼花,脚步猛地顿住,顿时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连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这……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凤琼花?”快步走到桌前,目光死死地盯着那朵火红色的花,语气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喜,又转头看向玄烛,“玄烛哥,你们……你们真的找到了?”
玄烛的目光从铭安身上移开,转向自己的挚友,眼中浮现出一抹久违的、带着希望的温和笑意。
那笑意不再是之前的克制与担忧,而是真正的轻松与喜悦。
“不是我们,是铭安公子为我们寻来的。”简单地解释了一句,随即又将视线郑重地投回铭安身上,缓缓站起身,微微躬身,行了一个极为郑重的礼,“公子此番恩情,玄烛与阿生没齿难忘。日后若有任何差遣,吾等定当万死不辞。”
这一礼,不仅仅是为了这株能解燃眉之急的凤琼花,更是为了铭安那份不计回报的赤诚之心。
明知此事与他无关,却依旧尽心尽力,甚至不惜与黑市交易,这份情谊,比凤琼花更显珍贵。
铭安见状,连忙上前一步,伸手虚扶了一下,脸上露出些许窘迫的红晕,“玄烛先生不必如此,举手之劳而已,实在当不起您这般大礼。”
挠了挠头,像是鼓足了勇气一般,又补充道,“其实……我今日来,除了送凤琼花,还有一件事,想请教二位。”
“公子言重了。”玄烛直起身,声音温润而醇厚,带着不容置疑的真诚,“此等大恩,吾等铭记于心。莫说一件事,便是百件千件,只要公子开口,吾与阿生定当竭尽所能,在所不辞。”
阿生也连忙点头,目光从凤琼花上移开,落在铭安身上,神情专注而认真,“是啊铭安公子,你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只要我们能做到,绝不推辞!”
铭安的耳尖更红了,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温热的茶水,以此掩饰自己的窘迫,然后才缓缓开口:“是这样的……我有一个朋友,他……他喜欢上了一个人。为了方便说清楚,我姑且把他们叫作‘一’和‘二’吧。”
顿了顿,组织了一下语言,才继续说道:“‘一’和‘二’是靠着一块令牌相识的,那块令牌很特殊,它控制着‘二’的沉睡与苏醒。当令牌遇到新的持有者时,‘二’会从沉睡中醒来;可一旦令牌的持有者死去,‘二’就会再次陷入沉睡,直到下一位持有者出现。后来,‘一’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下得到了那块令牌,也因此认识了‘二’,相处久了,便慢慢爱上了他。”
又喝了一口茶,铭安的声音低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然:“他们之前相处得很好,‘二’对‘一’也很温柔,事事都顺着他。可就在前几天,‘一’无意间说了一句话,‘二’就突然变得很冷漠,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一’说的是……凡兽之间的爱情,是美好而短暂的。明明以前那么好,怎么就因为一句话,变成这样了呢……”
铭安的话音落下,雅间内瞬间陷入了一片沉静。方才因凤琼花而起的激动与雀跃,此刻已然像被温水冲泡的茶叶般沉淀下来,化作一种更为深沉、专注的氛围,连空气中流转的熏香,似乎都变得更缓了些。
阿生与阿七面面相觑,他们能从铭安的语气里感受到那份无措与关切,看向他的目光也多了几分担忧。
玄烛静静地听着,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始终凝视着铭安略带窘迫的脸庞,眼神由最初的感激,渐渐转为深沉的思索。
没有急于开口评判,也没有追问细节,只是轻轻拎起桌上的青瓷茶壶。
微微倾斜,茶水缓缓注入铭安面前已经空了的白瓷茶杯。
续完茶,将茶壶轻轻放回原处,动作沉稳而优雅,没有半分急促,仿佛在用这种无声的方式,给予铭安整理思绪的时间。
目光温和如水,没有丝毫的探究与逼问,只有纯粹的倾听与关怀,像春日里拂过湖面的风,温柔得能抚平所有褶皱。
“依公子所言,‘二’的苏醒与沉睡,皆系于令牌持有者一身,生死相随,荣辱与共。”
玄烛的声音低沉而温润,如同他琴案上那架静置的古琴,每一个字都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稍作停顿,似乎在仔细斟酌着用词,避免太过尖锐,而后才缓缓地、带着一丝引导性地问道:“那么,这位‘二’的身份,是否与寻常的‘凡兽’,有着本质上的不同?”
“确实是这样的……”铭安的声音有些磕磕巴巴,像是被说中了心事,脸颊泛起淡淡的红晕,“‘二’他并不是凡兽。就像我刚才说的,他的苏醒和沉睡都由令牌决定,而且……而且他有着无限的寿命,只要令牌还在,只要有新的持有者,他就能一直存在。只是每当一位令牌持有者死去,他就会沉睡,像在等待一场没有尽头的约定,等着下一个能唤醒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