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瑾川回到房中时,正瞧见十七支着身子往窗外张望,听到推门声立刻转过头来。
“顾辞回来了。”他走到榻边,指尖拂过床上人额前碎发,“沈怀卿带回来的。”
“沈阁主总算来了... ...”
“这下放心了?”
十七下意识点头,但又想起在千面阁时,沈怀卿那般对顾辞,转眼间改为摇头。
温瑾川瞬间被他这模样逗笑:“有他在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十七不以为意道:“就是他在我才不放心,他之前那么对顾辞... ...”
“你也说那是之前。”温瑾川坐下,下巴上挑。十七立即明白,翻身趴在了床面。
长衫被褪下,露出了大片红肿的伤处。温瑾川从腰侧掏出瓷瓶,指尖沾了药膏开始上药。
“我之前对你也不怎么样,你不也是原谅我了?”
十七身子一僵,立刻摇头:“不是。”他声音闷在枕头里,“是我做了一件又一件的错事... ...你怎么对我都是应该的。”
温瑾川的手顿住,半晌,他才低叹一声:“十七,你不用总是把自己低人一等。”
“我没有,”十七侧过脸,声音很轻,“只是对你。”
“就是因为是我,你可以不用这样。”
十七沉默了一会儿,他想说,自己明白你的意思。
可他的身份,以及二十年来的经历让他对他除了卑躬屈膝外,很难做到以平等的姿态相处。
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怕温瑾川会觉得他不知好歹。
于是他大着胆子回道:“你喜欢。”
温瑾川挑眉:“什么?”
十七咬牙,有一种豁出去之感:“你喜欢不平等时的我,你喜欢我的听话不是吗?”
话落,温瑾川的眸子暗了又暗。
十七见状,紧张起来:“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手中的瓷瓶被收回,哐当一声被搁置在床尾。
十七浑身一颤,手忙脚乱地提好衣衫,直接从床上滚下来跪在了他面前。
这一跪,让温瑾川的眸子更深了几分。
他俯身捏住十七的下巴,冷声道:“你说的没错,我是喜欢你的恭顺。比起这些,我更爱看你这样跪在我面前。”
十七喉结滚动着咽下惊惶。
“但你要清楚,就算你不是这副模样,我照样会爱你。若你分不清这两者的区别...往后我便只用主仆之礼待你。我不介意让你重温旧梦。”
“不...”十七抓住他衣摆的手抖得厉害。
在轮回殿的那些日子,光是回忆就让他喉头泛腥。
望月山庄二十年他能忍受,可他受不了一日温瑾川如此对他。
“我错了,那只是...玩笑话...”
“这样有趣的玩笑,不如我们天天开?”
十七这次是真被吓到了,比起以往的惩罚,这种精神上的折磨才最让他害怕。
“我明白了...”
“既然明白,还跪着做什么?”
十七颤颤巍巍地站起身,眼眶泛红,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又带着几分讨好地看向温瑾川。
温瑾川收回手,转身走到桌旁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
十七立即跟过去,站在一旁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出。
“过来坐下。”
温瑾川淡淡地开口。
十七愣了一下,才走到对面。
后方接触到冷冰冰的凳椅时,疼的他一个激灵。
两人皆沉默了好一会,随着温瑾川的叹气这才打破寂静。
扶额道:“这下好了,话也不敢跟我说了。”
语气终究回到了往日般的柔和,十七委屈道:“你方才那样子,我怎敢说话... ...”
“我若不那样,你可记得住?”
“你怎么知道...我记不住...”
见十七顶嘴,温瑾川笑了。“除了你的听话,你这偶尔跟我呛的样子我也喜欢。”
话落,十七尴尬的垂头。
温瑾川继续说道:“这些话我说过很多遍,今日便是最后一次。十七,我不会无缘无故罚你,但你却总是无缘无故跪我。”
“我罚你,是因为你犯错。可你跪我,却总是因为怕我。”
十七指尖蜷缩,试图解释:“...是习惯。”
望月山庄二十年,他几乎日日跪宁夫人,跪宁庄主,跪淮茹。
一旦坏了规矩便是刑罚上身,他真的只是习惯而已...
“习惯可以改。”温瑾川神色平静,看向十七的眼睛压迫感极大。
十七抿唇,半晌才闷闷道:“...我尽量。”
温瑾川忽然伸手,指尖蹭过他微红的眼角:“不是尽量,是必须。”
“你若真觉得亏欠我,”温瑾川收回手,唇角微勾,“不如想想怎么还。”
十七嘴角抽搐,人都是他的了...还要怎么还...
见他发呆,等不到回应的温瑾川只好起身:“好好休息,过会儿可以看看顾辞。”
十七忙点头:“我知道了。”
温瑾川离开后,十七在桌前呆坐了片刻。窗外传来几声鸟鸣,他这才回过神。
——
另一边厢房内,顾辞猛地睁开眼。
他一把掀开锦被就要下榻,却被守在床边的沈怀卿按住肩膀。
“让开...我要回去...”
沈怀卿轻哼:“刚还说自己没有家了,顾辞哥这是要回哪去?”
“你... ...”
“沈老夫人已经下葬,你大哥也离开永安城了。”
顾辞赤红的眼睛死死瞪着他:“为什么不告诉我?”
沈怀卿松开手,从怀中取出一封信:“你以为我没有准备吗?可我怕你承受不住!”
“滚!”顾辞挥手打落那封信,纸张飘落在脚榻边,他背过身去。
沈怀卿静立片刻,弯腰拾起信笺放在枕边。想来现在说再多也无用,只好顺着他:“等你冷静些...”
“不需要,你走。”
沈怀卿无奈看了他一眼,转身退出房间:“我就在门外。”
在即将关门的瞬间,顾辞阴阳怪气了一句:“怎能让主人守在门外,这不合规矩。”
闻言,沈怀卿搭在门框上的手骤然收紧,转身时眉头已经蹙起:“分别几日,顾辞哥嘴上的功夫想来见长。”
“怎么会,属下不过说的实话。”
沈怀卿不恼,他漫不经心地回道:“嗯... ...我这个当主人的没什么兴致,但就喜欢替自己的奴隶守门,怎么,你有意见?”
顾辞被怼得哑口无言,半晌才冷笑一声:“不敢。”
沈怀卿盯着他的背影,眸色渐深,最终只是轻轻合上门。
门外,他靠墙而立,嘴角上扬。
他看着眼前的景色,以及他所站之地,忽而有些感慨。
他终于来了。
终于见到了顾辞。
十七到时,正看见沈怀卿闲靠在木门旁。他连忙抱拳行礼:“沈阁主。”
沈怀卿轻笑摇头:“哪还是什么阁主,唤我名字就好。”
十七摇头,认真道:“礼不可废,不过一个称呼罢了,沈阁主不必介怀。”
沈怀卿挑眉,似笑非笑地瞧着他:“温瑾川教你的?”
十七耳尖微热,低声道:“是十七自己觉得... ...该守的规矩还是要守的。”
温瑾川虽总是在他耳边说,不必守这些破烂规矩。
可他一旦犯错,温瑾川几乎每次都可以让他疼上好几天。
所以这些话他只能听听就好了,万不可当真。
一但真失了规矩,指不定被罚得多狠。
沈怀卿轻嗤一声,懒洋洋地抱臂:“行,随你。”
他侧身让开半步,“顾辞在里面,不过这会儿脾气大得很,你确定要进去?”
十七犹豫一瞬,还是点头。
“也是,想来现在除了你谁都劝不了他。”说完他拿出一张信封递给十七:“替我给他。”
十七推开门,屋内光线昏暗。顾辞抱膝坐在床角,目光空洞地盯着窗台。
“顾辞...”十七低声唤道。
顾辞眼睫微动,却未转头。
十七走近,在床沿坐下,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窗外只有一株枯树。
“沈阁主说... ...你大哥离城前留了信。”
顾辞毫无神色:“看了又如何?”
十七沉默片刻,忽然从袖中摸出一块饴糖,递过去:“甜的。”
顾辞怔住,随后发笑。
“我又不是小孩子。”
“不是难道就不能吃吗?”
顾辞盯着那块糖,最终还是伸手接过。
他剥开糖纸,甜意在舌尖化开。
甜的发腻。
十七轻声:“你现在这样... ...不好出门。”
顾辞扯了扯嘴角,“我什么样我自己清楚。”
“沈阁主说,等你冷静些,会带你回去祭拜沈老夫人。”
“呵,”顾辞冷笑,“他连最后一面都不让我见,现在装什么好人?”
“他或许... ...是怕你接受不了。”
“接受不了?我祖母死了!我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见到!他凭什么替我做决定?”
十七抿唇,没有反驳,只是安静地等他发泄。
良久,顾辞颓然靠回床头。
他低声道:“十七... ...你让我自己待会吧... ...”
十七轻轻点头,将信放在枕边,起身退出房间。
门外,沈怀卿仍倚墙而立,见他出来便问:“如何?”
十七摇头:“不好。”
沈怀卿蹙眉:“他说什么了?”
“什么都没说,整个人消瘦许多。”
沈怀卿沉默,正想着该如何是好时,十七看了他一眼,试探道:“沈阁主在这守着也不是个办法,不如... ...做些别的?”
“别的?”
“比如,亲自下厨给顾辞送些饭菜?”
沈怀卿挑眉,难得露出一丝窘迫:“下厨... ...我不会。”
十七见状有戏:“若沈阁主不嫌弃,我可以教你。”
相处这么久以来,他很了解顾辞。
那人虽嘴上强硬,可心里却将沈怀卿装了个满满当当。
如果他知道沈怀卿亲自为他下厨,一定会高兴。
沈怀卿盯着他看了两秒,忽然轻笑:“行,那就有劳了。”
后厨里,沈怀卿盯着案板上的青菜,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握刀的手活像是在持剑。
十七嘴角抽了抽,忍不住出声指了指他的手:“沈阁主,菜刀不是那样拿的。拇指要扣在刀背这里,不然容易切到手。”
沈怀卿啧了一声,调整了姿势,刀刃落在菜叶上却歪歪斜斜,切出来的菜段粗细不一。
从他拿起菜刀开始,眉头就没松过。
显然没想过下厨比杀人还难。
“要不...我来切?”
“不必。”沈怀卿冷脸,他还就不信了。
十七看着那些被剁得七零八落的黄瓜,不由得想起在七镜楼的日子。
那时温瑾川总嫌他做的菜不合口味,逼着他一遍遍重做。
有一日被来反折腾了七次,直到双手被油烫得通红才放了他。
“盐放多少?”沈怀卿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半勺就够了。”
沈怀卿舀了盐,却因为手抖撒了大半在锅外。他不满皱眉,又去舀第二勺。
“沈阁主...”十七急忙拦住他,“太多了,菜会咸的。”
沈怀卿的手停在半空,眉头紧锁:“麻烦。”
十七无奈接过盐勺,忽而有些后悔自己的提议。
沈怀卿面露难色,终于让步:“你手艺很好。”
十七嘴角抽了抽,心想这哪是什么手艺好,分明是被温瑾川逼出来的。
那些日子里,不知挨了多少冷眼,手上烫出了多少水泡,才练就这一身厨艺。
“火太大了。”十七瞥见锅底发红,连忙提醒。
沈怀卿手忙脚乱地去调试柴火,却不小心碰翻了油罐,金黄的油液洒了一灶台。
他难得露出窘迫的神情。
“没关系。”十七迅速拿起抹布擦拭,“第一次下厨都这样。”
两人沉默着继续做饭。
十七教得仔细,沈怀卿听得也很认真。
饭菜终于做好,十七帮着将几样小菜摆进托盘。
沈怀卿盯着那盘炒得发黑的青菜,脸上窘迫越来越深:“当真能吃?”
十七抿唇忍笑:“他会喜欢的。”
正说着,厨房门被推开。
温瑾川冷着脸走进来:“我寻你半天,有人说你们来这儿了。”
十七立即放下碗筷,垂头道:“对不起,我这就回房躺着。”
他刚迈出一步,就被温瑾川一把拽住抵在门框上。
沈怀卿识趣地端起托盘:“不打扰你们。”临走时还贴心地带上了门。
温瑾川方才见到了沈怀卿沾了面粉的脸颊,指尖蹭过十七鼻尖问道:“该不会是他亲手做的?”
“嗯...”十七声音闷闷的,眼神里好像带着一丝...羡慕...
温瑾川忽然笑了:“怎么,想吃我做的?”
十七眼睛倏地亮起,又迅速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
喉结动了动,终究没敢说出那个想字。
灶膛里未熄的火星噼啪炸响,映得他耳尖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