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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爷,您看!” 手下的兵丁扯着公鸭嗓,粗粝的喊声刺破五更天的死寂。多隆裹着狐皮大氅的身子猛地一颤,还未从回笼觉的混沌中清醒,便被连拉带拽塞进马车。车轮碾过青石板的颠簸里,他恍惚听见远处谯楼传来第五声更鼓,这声音却被骡蹄声和小厮急促的喘息声搅得支离破碎。
踏入侍郎府的瞬间,一股腥甜之气直冲天灵盖。腊月的北风裹着血腥味灌进鼻腔,多隆下意识捂住口鼻,喉间泛起阵阵酸意。他低头望去,结冰的血碴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幽蓝,如同撒了满地的碎玻璃。
“祸事,祸事了!” 他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颤抖,脚上那双乌木镶银边的官靴,此刻却像灌了铅般沉重,迟迟不敢向前迈出一步。
后宅的景象更是触目惊心。檀木雕花的门窗被劈得七零八落,原本富丽堂皇的厅堂如今一片狼藉。多隆踩着满地狼藉的锦缎残片,每走一步都能听见绸缎撕裂的细微声响。他望着空空如也的宅邸,那些往日价值连城的古董字画早已不见踪影,只剩下光秃秃的墙壁在寒风中呜咽。再看四周被掘开的坑道,泥土翻卷,沟壑纵横,就像是大地被撕开了一道道狰狞的伤口。多隆的后背瞬间渗出冷汗,顺着脊梁骨往下滑,在贴身的绸缎上晕开大片湿痕。
“这哪是寻常盗匪?” 多隆握紧腰间的佩刀,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分明是要将侍郎府连根拔起!” 他眯起眼睛,试图从这一片混乱中找出些蛛丝马迹,可映入眼帘的只有无尽的杀戮和掠夺。那浓厚的血腥味,绝非十几条人命所能产生,多隆心中暗自估算,这场屠杀,恐怕至少有数十人殒命。
“封院!立刻上报统领大人!” 多隆猛地转身,对着呆立在一旁的兵丁怒吼道。在这些兵丁眼中,他是能拿主意、敢扛事儿的 “多爷”,可只有他自己清楚,这顶红缨帽下藏着多少惶恐。京城之中,汝阳王武圣至尊,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犯下如此大案,要么是丧心病狂的疯子,要么是背后有惊天靠山的狠角色。多隆不过是个五品武官,比他位高权重的人多如过江之鲫,这种烫手山芋,还是趁早丢给大人物处理为妙。
“磨蹭什么?封!赶快封上!” 多隆抬脚踹向离他最近的兵丁,靴底与皮肉相撞发出闷响之间,他不着痕迹的把挂在树杈上的麻布收了起来。他不愿在这阴森可怖的宅邸多待一刻,转身疾步往外走,身后的血腥味却如影随形,死死缠绕着他,仿佛要将他也拖入这无尽的深渊。
“该死的…… 到底什么人?” 多隆一脚踹开碍事的青石板,靴底在结霜的地面擦出刺耳声响。他扯过拴在槐树上的缰绳,骏马受惊般人立而起,嘶鸣声划破死寂的街巷。多隆猛地甩鞭,枣红马四蹄翻飞,溅起的雪粒裹着泥浆砸在朱漆门扉上,宛如泼洒的血点。
寒风卷着碎雪灌入领口,多隆却浑然不觉。方才在侍郎府目睹的惨状如走马灯般在脑海中闪现,后宅那满地交错的尸身、被利刃劈开的檀木箱柜,还有那渗入青砖缝隙的暗红血迹,此刻化作千斤重担,压得他喘不过气。当他策马狂奔至步军统领衙门时,却发现平日喧闹的衙门前冷冷清清,连守卫都只剩寥寥数人。
他翻身下马,粗重地喘息着,一把揪住路过的小吏衣领:“人都去哪了?” 小吏被勒得面色发紫,哆哆嗦嗦地回答:“宫里来人传信,提督、总兵、参将…… 三品以上的大人都被叫去乾清宫议事了。” 多隆闻言,心猛地一沉。他不过是个五品协尉,在这衙门里,上面还有协尉、翼尉层层压制,如今三品以上官员尽数被召,留下的,可不就是他那难缠的顶头上司 —— 哈大人。
多隆站在廊下,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心中天人交战。他下意识摸了摸怀中那半块染血的麻衣,这是他在侍郎府发现的唯一线索,此刻却仿佛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胸口生疼。他咬咬牙,决定等提督大人回来再说,毕竟哈大人平日就爱刁难下属,若是贸然汇报,指不定要被如何编排。
正当他抬脚准备离开时,转角处传来一阵拖沓的脚步声,伴随着若有若无的鼻烟香气。多隆抬眼望去,只见哈大人挺着圆滚滚的肚子,左手慢悠悠地摩挲着羊脂玉鼻烟壶,右手指尖捏着帕子轻拭嘴角,一步三晃地走了过来。他身上那件崭新的织锦官袍被撑得紧绷,活像个塞满棉絮的布袋。
“多隆,你好大的胆子!” 哈大人猛地停下脚步,三角眼瞪得浑圆,浑浊的眼珠里满是怒意,“那侍郎满门诛灭,这么大的案子,居然不第一时间来汇报本官!”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院落中回荡。
多隆心中暗骂,脸上却瞬间堆起谄媚的笑容,躬身作揖道:“唉呀,哈大人,您真是冤枉下官了!下官刚从侍郎府回来,这不正要向您禀报嘛!路上快马加鞭,一刻都没敢耽搁!” 他一边说,一边偷偷观察哈大人的脸色,见对方面色稍有缓和,才暗暗松了口气。
“哼,算你识相!” 哈大人冷哼一声,用帕子捂着鼻子,瞥了眼多隆身上沾染的血迹和尘土,“进来吧,和本官说说,究竟是什么人这么大胆,居然敢在首善之地犯下如此大案!莫不是你多隆疏于防范,才让贼人钻了空子!” 他说罢,转身迈着方步往屋里走去,绸缎鞋底踩在青砖上发出 “咯吱咯吱” 的声响,仿佛在敲打多隆紧绷的神经。
多隆垂着头跟在后面,心中暗自咒骂。“该死的肥猪!” 。哈什蚂方才那皮笑肉不笑的嘴脸还在眼前晃荡,半年前他顶替了哈什蚂小舅子的肥差。自那以后,衙门里明枪暗箭就没断过,如今侍郎府血案正巧成了对方手中的索命绳。
“哈大人真是冤枉下官了,下官这段时间兢兢业业。” 多隆垂首作揖,余光却瞥见哈什蚂把玩着翡翠扳指的胖手微微收紧。暖阁里铜炉烧得正旺,熏香混着哈什蚂身上的龙涎香,却压不住多隆后颈渗出的冷汗。
哈什蚂突然挥袖打断,玉扳指磕在檀木桌上发出闷响:“少废话!你即刻召集兵丁,沿护城河搜查贼人踪迹。提督大人回来,若是见不到半点进展……” 话音未落,多隆已嗅到对方话里的杀机 —— 护城河沿岸本就是三不管的乱地,贸然带人搜查,碰上江湖势力或绿林响马,他这条命怕是要交代在那里。
再者那侍郎的府邸在内城,跑到城外的护城河查什么案子。
退出暖阁时,寒风卷着雪粒子扑在脸上,多隆却觉得比屋里那股子腌臜气清爽得多。他盯着哈什蚂远去的臃肿背影,指甲几乎掐进掌心:“想借刀杀人?没那么容易!” 檐角冰棱突然断裂,“啪嗒” 坠地的声响惊得他浑身一颤 —— 如今三品以上官员都被召入宫中,哈什蚂暂代提督职权,这是要将他往死路上逼。
“怎么着,等我亲自给你牵马啊!” 哈什蚂站在门廊下冷笑,鼻烟壶在指间转得飞快。多隆猛地惊醒,立刻单膝跪地:“嗻!” 起身时他故意踉跄半步,将示弱的姿态做足,却在转身时眼底闪过一抹狠厉。
踏入寒风呼啸的校场,多隆深吸一口气,望着青砖地上斑驳的积雪,心中已有盘算。他扯下披风裹紧肩头,对着值勤的亲兵沉声道:“去把马军校叫来,就说有紧急军务。”
一时三刻,马军校裹着一身寒气闯入厢房。此人精瘦如鹰,腰间牛皮刀鞘磨得发亮,身后还跟着两个膀大腰圆的汉子。多隆抬手止住三人行礼,拿出檀木匣子,里面是银票和散碎银两,沉甸甸的分量砸在桌上:“弟兄们跟我走趟险路。护城河沿岸搜查贼踪,哈什蚂这是要咱们的命。” 他顿了顿,指尖划过刀刃:“但我多隆不是孬种,这五百两先拿着,给兄弟们置些棉衣烈酒。若能平安回来,还有重谢!”
马军校目光扫过银锭,又看向多隆腰间那柄从不离身的家传佩刀,突然咧嘴一笑:“多爷,您当年在永定门救过我命。三百弟兄听您调遣!” 。
厢房内,烛火在风的吹拂下摇曳不定,将多隆和马大山的影子投射在斑驳的墙面上,忽明忽暗。多隆突然凑近马大山,压低声音,温热的气息拂过对方耳畔,字字如重锤般落下。说罢,他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那块贴身收藏的麻布,布料边缘还沾着干涸的暗红血迹,那是在侍郎府凶案现场发现的关键线索。
“拜托了兄弟!” 多隆的眼神中满是恳切与信任,将麻布郑重地塞进马大山手中。
马大山一把攥住那块麻布,胸脯拍得震天响,爽朗大笑道:“放心,多爷!咱爷们之间,不需多说!” 他转头冲着门外喊道:“老二!你去西街的醉仙楼,买二十坛烧刀子,再切上百斤熟肉!酒一人一碗,跟兄弟们说,这都是多爷的赏赐!冷了就喝上一口,暖暖身子!”
多隆选择马大山这个夏人军校,而非乾人,自有他的考量。京城的乾人士兵,平日里遛鸟逗鸟、斗鸡走狗是行家,但若要他们豁出性命办事,那是指望不上。反观这些饷银微薄的夏人兵丁,只要给足银子,个个都是敢闯敢拼的狠角色,甚至真敢在紫禁城撒尿。
“马军校,要是这事成了,你我兄弟吃香喝辣,一起发财!” 多隆用力拍了拍马大山的肩膀,眼中闪烁着炽热的光芒。
“哈哈!那就多谢多爷提携!” 马大山笑着应下,随即神色有些局促,挠了挠头说道,“多爷,不瞒您说,咱们兄弟手头的家伙什,实在是不顶用!”
“这有何难!走,我亲自和你去司库那!” 多隆一把拉住马大山的胳膊,眼神坚定,“今日,定要给弟兄们换上最好的装备!”
到了司库,多隆可没半点客气。面对司库官员的推诿刁难,他直接撸起袖子,扯开嗓子破口大骂,时不时还喊着 “老子这条命都豁出去了,还怕你们不成”。在他的强硬态度下,生生为马大山带来的兵丁争取到一百套坚固的铁甲、锋利无比的刀剑,还有上等的弓弩。
看着眼前堆积如山的精良装备,马大山眼眶泛红,喉头哽咽:“多爷……” 他心里清楚,多隆此番为了装备,不知得罪了多少人。
“姥姥的!这次他们想让我死,我偏要活得精彩!” 多隆再度重重拍了下马大山的肩膀,目光如炬,“兄弟别怕!我已经摸到些线索,只要咱们过了这关,升官发财不在话下!要是过不去,所有责任我一肩挑,绝不会让你为难!”
“多爷!” 马大山声音颤抖,心中满是感动与敬佩。
“好了!别婆婆妈妈的!” 多隆大手一挥,眼神锐利如鹰,扫视着整装待发的兵丁,高声喊道,“兄弟们,出发!”
“出发!” 众兵丁身披崭新铁甲,手持利刃,大口灌着烈酒,齐声呐喊。
雕花檀木架上,翠绿的鹦鹉正歪头啄食着哈什蚂指尖的粟米。当亲兵将多隆调兵的消息禀明时,那只鹦鹉突然扑棱起翅膀,尾羽扫过哈什蚂油光发亮的脑门。他抬手狠狠拍了下鸟笼,金丝楠木笼壁震得发出嗡鸣:“三百丘八弄得气势倒挺大,且让他闹去吧!一个丘八出身的杂碎,也敢跟老子叫板?”
鎏金暖炉腾起袅袅青烟,将哈什蚂脸上的横肉映得忽明忽暗。他慢条斯理地转动着翡翠扳指,突然扯出一抹阴笑,对候在门边的亲兵下令:“去,给顺天府、刑部、大理寺都送封信,就说步军统领衙门查获惊天凶案线索,恳请三司共审。” 话音未落,又抓起案头的狼毫,在信笺末尾重重捺下私印,墨汁洇开的痕迹宛如狰狞的血渍。
待亲兵匆匆离去,哈什蚂靠回紫檀太师椅,哼着走调的昆曲逗弄鹦鹉。铜炉里的银丝炭 “噼啪” 炸开火星,映得他三角眼里寒光闪烁:“三品侍郎满门屠尽,这把火烧不死你多隆?” 他伸手捏住鹦鹉的爪子,看着鸟儿惊慌扑翅,忽然想起半年前被夺了肥差的小舅子,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多隆啊多隆,你说你何苦自寻死路?”
与此同时,护城河的冰面在日光下泛着冷白的光。多隆裹紧狐皮大氅,望着河面上零星的渔火,身后三百兵丁如黑夜中的幽灵般散开。他摩挲着怀中那块染血的麻布,绣在边角的 “赵” 字早已被血痂浸透。
“大人,东码头发现可疑痕迹!” 一名什长疾步跑来,腰间铁刀与甲胄相撞发出轻响。多隆眯起眼睛,看着不远处的货栈。寒风掠过河面,卷起阵阵腥气,混着漕运特有的桐油味扑面而来。他记得每个在码头讨生活的力巴,都会在肩头垫一块麻布,为防丢失,还要在边角绣上名字。而这块麻布中间磨损严重,显然是常年肩扛重物所致 —— 一个力巴的垫肩,怎会出现在侍郎府的凶案现场?
“传我命令,重点排查姓赵的力巴。” 多隆握紧腰间佩刀,刀锋出鞘三寸,映出他眼底燃烧的精光,“活要见人,死要见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