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雕花铜盆中,玫瑰花瓣与茉莉残蕊随水波轻晃,蒸腾的热气裹挟着百花香气弥漫整个浴殿。博尔济吉特太后半倚在金丝楠木浴桶边缘,羊脂玉般的肌肤浸在氤氲水汽里,手指轻轻叩击桶壁,发出声响。两名宫女跪坐在旁,正用鹅毛扇轻轻搅动水面,维持水温。
“老佛爷,松江省加急密奏。” 李英弓着腰,双手托着朱漆描金匣子踏入殿内,披风下摆扫过青砖,惊起几缕水汽。
太后慵懒地抬了抬眼,皓腕轻扬。李英连忙上前,用帕子仔细擦干她指尖水珠,这才将加盖着松江省大印与元湛私章的条陈呈递过去。丝绸封套触感冰凉,烫金云纹在烛光下泛着冷光。
随着宣纸上的字迹缓缓展开,太后的神色渐渐冷凝。原本微翘的嘴角渐渐下垂,丹凤眼眯成危险的弧度,修剪精致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啪” 的一声脆响,上好的桑皮宣纸在她手中化作碎纸片,飘落进浴桶,瞬间被染成血色。
“老佛爷息怒!” 李英扑通跪地,蟒袍前襟沾满水渍。殿内温度骤降,两名宫女吓得浑身发抖,手中鹅毛扇 “啪嗒” 掉在地上。
太后胸口剧烈起伏,薄如蝉翼的鲛绡纱衣下,隐约可见绷紧的肌理。饶是见惯了宫廷风云的李英,也忍不住喉结滚动,下意识调整呼吸。殿内寂静得可怕,唯有铜盆中花瓣随水波碰撞的细碎声响。
“好好…… 既然你们想要,那就给你们,看看谁能拿走!” 太后突然冷笑出声,声音里带着刺骨的寒意,仿佛腊月里的北风,“明天召在京的所有三品以上官员,乾清宫议事!”
“嗻!” 李英额头贴地,声音发颤。
“把那些洋鬼子也叫上,看看他们到时候如何狗咬狗!” 太后猛地起身,水珠顺着曼妙的曲线滑落,在青砖上砸出细小的水花。
李英慌忙取来云锦大氅,小心翼翼地披在太后肩头,又扶着她在紫檀木榻上躺下。枯瘦的手指探入薄纱,找准太后腰间淤积的穴位,开始缓缓推拿。这手法是他当年在太医院当差时,跟着老御医潜心研习三年所得,轻重缓急拿捏得恰到好处。
“老佛爷息怒,有王爷在,这些人就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 李英一边推拿,一边轻声劝慰。
太后微微闭眼,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
“汝阳王闭关多久了!” 太后突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令人心悸的威压。她垂眸望着护甲上镶嵌的东珠,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的阴影,让人看不清她眼底的情绪。
李英立刻趋前半步,“回老佛爷,已经半个月了!”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半月前的情景仿佛就在眼前。那日,正白旗密谋叛乱,大军压境。汝阳王站在城头只一拳就将叛军打的抱头鼠窜。
博尔济吉特微微眯起眼睛,指甲划过榻边的鲛绡帐,发出 “刺啦” 一声轻响。其中秘辛只有她知晓 —— 汝阳王快走了。这份隐秘,她守得滴水不漏,除了自己,再无一人知情。
“再抻一段时间,让那些跳梁小丑都跳出来吧!” 太后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她伸手接过李英递来的茶盏,却未饮,只是盯着茶汤中自己模糊的倒影,仿佛能从中窥见那些心怀不轨者的阴谋。
片刻后,她突然放下茶盏,声音冰冷如霜:“去看看明教,天地会这几个反贼现在在忙什么呢?”
殿内一片寂静,无人应答。李英正准备开口询问该派何人去查探,动作却猛然顿住。他屏息凝神,竖起耳朵仔细聆听 —— 没有脚步声,没有衣袂飘动声,甚至连呼吸声都无。可他知道,太后的命令已经传达出去了。
粘杆处的探子们,果然名不虚传。这些隐匿在暗处的影子,来无影去无踪,如同鬼魅般执行着太后的密令。李英下意识地打了个寒颤,后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夜幕笼罩下的京城,宛如被割裂成两个世界。皇宫方向一片死寂,朱红宫墙在月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檐角铜铃偶尔被夜风撩动,发出几声寂寥的清响。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内城街巷中暗潮涌动的喧嚣。尽管宵禁令白纸黑字高悬,可对那些身着绸缎、腰悬玉佩的旗人大爷们来说,不过是一纸空文。
胡同口的大槐树下,巡城兵丁裹着单薄的棉甲,跺着脚驱赶寒意。忽然,一串刺耳的酒嗝声由远及近,三五个醉醺醺的旗人勾肩搭背地晃了过来,貂皮大氅下摆沾满泥污,腰间的翡翠扳指在灯笼下泛着幽光。为首的 “那三” 晃着脑袋,发辫上的红穗子扫过兵丁胸口:“龟孙子,睁大狗眼瞧瞧!当年你爷爷的爷爷,还给我家倒尿壶呢!” 浓烈的酒气混着大烟味扑面而来,熏得兵丁连连后退。
“大人,这是皇上下的令……” 年轻兵丁壮着胆子开口,话未说完就被一记耳光扇得踉跄。那三猩红的眼睛瞪得浑圆,劈手夺过对方腰间佩刀,刀鞘重重砸在他肩膀上:“令?老子的尿壶都比你这破令金贵!” 刀锋出鞘半寸,映出他扭曲的面孔。
其他旗人跟着哄笑,有人掏出怀里的鼻烟壶猛吸一口,喷出的白雾裹着尖酸话:“砍他个龟孙!让他知道旗人的威风!” 醉意上头的那三愈发张狂,刀刃抵住兵丁咽喉,脖颈处立刻沁出细密血珠:“知道我阿玛是谁?户部侍郎!信不信明儿就扒了你的皮,充作官轿坐垫!”
兵丁们面面相觑,手按刀柄却不敢动弹。几个老兵偷偷扯了扯同伴衣角,示意快走。忽然,那三脚下一滑,踉跄着往前扑,刀锋擦着兵丁耳畔划过。众人趁机转身就跑,脚步声惊起墙根下的野狗,狂吠声混着旗人的叫骂,在夜空中回荡。
那三倚着墙大笑,酒液顺着嘴角滴在团龙补子上:“跑啊!有种别跑!” 他扬着刀指向巡夜队伍消失的方向,镶玉腰带随着动作叮当作响,“明儿就让你们知道,这京城到底姓什么!”
那三打着饱嗝,正用镶金牙签剔牙,忽听得头顶传来 “咕咕” 声响,像是浸透夜色的呢喃。他后颈寒毛骤立,酒意顿时醒了三分,猛地转身 —— 只见墙角蜷缩着一团黑影,幽绿的目光穿透薄雾,正死死盯着他。
“那爷,那是!” 同伴的惊叫卡在喉咙里。那团黑影缓缓直起身子,枯瘦的手指在墙面上抓出刺耳声响,灰白长发间还沾着草屑,活像从坟茔里爬出的恶鬼。更诡异的是,它脖颈扭曲成不自然的弧度,喉间不断发出猫头鹰般的啼叫,在寂静的巷子里回荡,令人毛骨悚然。
“爷们儿,别慌,待我……” 那三强撑着掏出腰间的玉柄短刀,靴底却像生了根似的动弹不得。就在他试图迈出步子的瞬间,一股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眼前黑影突然消失。他本能地转身,却发现那黑影竟出现在身后三步开外,惨白的脸上裂开一个诡异的笑。
“啊 ——!” 那三发出杀猪般的惨叫,酒壶、玉佩噼里啪啦掉了一地。他转身狂奔,貂皮大氅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锦靴在石板路上打滑。往日养尊处优的公子哥此刻像只受惊的兔子,跌跌撞撞地在巷子里乱窜,发髻散开也顾不上整理,只知道没命地往前跑。
“那爷!那爷等等!” 同伴们吓得脸色煞白,也跟着四散奔逃。月光下,几道狼狈的身影在街巷间穿梭,撞翻了菜摊,惊飞了檐下的夜枭。那三边跑边回头,每次瞥见黑影若隐若现的轮廓,都感觉心脏要跳出嗓子眼。他从小吃着山参鹿茸长大,养得膘肥体壮,此刻却爆发出惊人的速度,锦袍被汗水浸透,贴在背上冰凉刺骨。
转过三条巷子,那三终于在自家朱漆门前刹住脚步。他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喘气,喉咙里腥甜翻涌。身后传来 “咕咕” 的啼叫,他抬头一看,那黑影正蹲在门楣上,月光勾勒出它嶙峋的轮廓,仿佛随时要扑下来。
“阿玛…… 救我!阿玛!” 那三的嗓音里带着哭腔,冻得发紫的手掌在朱漆大门上砸出闷响。门房王福揉着惺忪睡眼趿拉着鞋过来,以为又是哪家公子哥酒后胡闹,刚拉开一条门缝,一道黑影便裹挟着寒风撞了进来。那三连滚带爬地挤进门洞,锦袍下摆还挂着半片冻硬的雪块,身后紧跟着一团漆黑的庞然大物。
“砰 ——” 王福被撞得仰面朝天地摔在青砖地上,后脑勺磕得生疼。他刚要骂出声,却看见自家公子被黑影按在照壁下,貂皮大氅碎成布条,露出里面被撕开的棉袍。后腰处血肉外翻,露出白花花的骨头,殷红的鲜血正顺着青砖缝隙往土里渗。那三瞪圆了眼睛,手臂向前徒劳地伸展着,喉间发出 “咯咯” 的声响,像是被掐住脖子的鸭子。
“少爷!” 王福的惊呼声卡在喉咙里。墙角的铜盆突然翻倒,熄灭的蜡烛滚出几步,在月光下投出一片朦胧的光影。借着这点微弱的光芒,他终于看清了黑影的模样 —— 那东西佝偻着背,四肢覆盖着浓密的黑毛,指尖长着弯钩般的利爪,正一下下地撕扯着那三后背的皮肉。最骇人的是那颗头颅,形似猫头鹰却布满褶皱,尖喙上还挂着滴落的鲜血和几条碎肉。
“嗷 ——” 黑影突然发出低吼,喙部开合间露出锯齿状的利齿。王福连滚带爬地往后退,腰间的钥匙串叮当作响。他想喊人,却发现嗓子早已干得冒烟,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怪物抬起头,幽绿的眼睛转向自己。
“鬼、鬼啊!” 王福终于迸出一声尖叫,后脑勺重重撞在门框上。
“鬼?” 怪物的声音沙哑而含混,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碎玻璃,“就是因为你们,我才变成了鬼!” 它抬起利爪,指缝间还滴着那三的血,“你们吸百姓的血,把世道搅得乌烟瘴气 —— 你们才是真正的恶鬼!”
话音未落,怪物突然展翅扑来。王福瞥见它腋下生着蝙蝠般的膜翼,尖叫着闭上双眼。庭院里传来筋骨断裂的脆响,随后是重物倒地的闷响。月光爬上照壁,将怪物的影子拉得老长,那影子的轮廓渐渐与人形重合,最终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里。
怪物的尖喙如利刃般穿透门房咽喉的瞬间,温热的鲜血喷溅在青砖上,发出 “滋啦” 的声响。那怪物发出低沉的嘶鸣,喉间滚动着快意的震颤,仿佛在品尝期待已久的美味。门房的瞳孔逐渐涣散,手指无力地抓挠着怪物的利爪,最终瘫软在地,鲜血顺着砖缝蜿蜒成诡异的图案。
幸而门房临死前的惨叫划破夜空,惊醒了宅院里的众人。灯笼次第亮起,十几个手持棍棒的家丁举着火把冲入院落,还有一队兵丁和几位手拿兵器的供奉。
作为户部侍郎的宅邸,向来不缺护院的兵丁与看家的 “高人”。
然而,当众人看清阴影中怪物的全貌时,脚步齐齐顿住 —— 那东西单腿直立,另一条腿却生着鹰爪,正踩在门房尸体上撕扯血肉;手臂如猿猴般粗长,黑毛下青筋暴起,指尖利爪滴着鲜血;最骇人的是那颗猫头鹰头颅,喙部开合间发出 “咯咯” 怪响,琥珀色的眼珠泛着嘲弄的冷光。
“看什么?” 户部侍郎李大人裹着狐裘冲出来,胖脸上满是怒容,“给老爷我杀了这头妖孽,老爷出赏银五百两!”
“五百两?” 为首的灰袍供奉抚着山羊胡轻笑,眼神与同伴交换。兵丁们却红了眼,嘶吼着挥舞棍棒冲上前。怪物发出不屑的啼叫,翅膀骤然展开 —— 那翅膀竟由人的臂骨与蝙蝠膜翼拼接而成,挥动间带起腥风,直接将最前面的两个兵丁扫飞出去,撞在院墙上发出骨骼碎裂的闷响。
其他兵丁吓得止步不前,握着棍棒的手不住颤抖。灰袍供奉见状,故意提高声音:“大人,这妖孽爪下生风,怕是有道行在身……” 话未说完,便被那大人打断:“少废话!你们供在府里白吃白喝,如今正是用处!”
另一位黑袍供奉捻动佛珠,慢条斯理道:“五百两赏银,怕是不够买咱们法器损耗啊。” 言下之意不言而喻。那大人肥肉颤了颤,咬牙道:“再加三百两!” 众供奉这才相视一笑,各自掏出法器 —— 灰袍抛出道符,黑袍挥动九环锡杖,手臂粗大的男子舞着双刀扑向怪物。
怪物却不躲闪,任由道符贴在胸口,利爪直接贯穿刀客胸膛。灰袍供奉瞳孔骤缩,这才惊觉眼前妖孽并非普通精怪,慌忙后退半步。此时兵丁们已死伤近半,怪物却越战越勇,每一次挥爪都带起血雾,惨叫声此起彼伏。
那大人躲在柱子后,看着满地狼藉,额角冷汗直冒。灰袍供奉趁机凑近:“大人,这妖孽怕是要请真人才能收服……”
“别废话!” 那大人攥紧袖口,“再加五百两!给我往死里打!” 众供奉齐齐出手,兵器挥舞十分,与怪物战作一团。庭院里火光冲天,鲜血混着积雪,将夜色染得通红。
就是不知道这那侍郎一家老小能不能从元湛的怨鬼手里活下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