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前厅与院中站立的下人瞬间起了骚动。更多人是满脸惴惴不安 —— 他们在林府待了这些年,府里主子少、杂事也少,平日里算得上清闲自在。若是当真被发卖出去,谁知道会被卖到什么地方、什么样的人家?他们大多已不年轻,往后哪还能寻到像林府这般舒坦的去处?
念及此处,众人皆敛声屏气,连呼吸都放轻几分。
维君目光扫过众人紧绷的脸,声音却比先前缓和了几分:“我知道,你们中不少人在府里待了十年、二十年,有的甚至是父母辈就在府里当差,对林府也算有几分情分。”
这话让底下几个老仆悄悄抬了抬头,眼中多了丝希冀。
“二爷言及发卖之事,原是怕下人们日久生骄、奴大欺主,怠慢了主子。只是依我之见,倒不必尽数发卖——” 她话锋陡转,语调重又沉凝下来,“府中既有那敷衍塞责、不尽心力之辈,自然也有勤勉尽责、忠心耿耿之人。可若有人见乱象而不劝,遇怠慢而不拦,便是存心欺瞒主子。纵是奴才本事再大、服侍年限再久,一旦生了背主之心,那便断断留不得了。”
俞瑶的几位陪房妈妈卖身契,本就不在林府公中,而是握在俞瑶手中。是以张妈妈与魏妈妈心中有恃无恐,见林府下人皆是惶惶不安之态,她们面上不免带了几分得意之色。
正当二人暗自得意,脸上骄矜之色几乎要溢出来时,维君却缓缓抬眼,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地落进众人耳中:“厨房乃一府衣食根本,是重中之重。主子们三餐吃食、冷热温饱皆从此出,干系着阖府上下的康健与体面,半分也马虎不得。”
她顿了顿,语气里已添了几分冷意:“可你们倒好,拿着府里的月钱,握着管事的权柄,不想着把差事办妥当,反倒在此计较尊卑、推诿责任,更遑论有人仗着背后有倚仗,便肆意怠慢差事、轻慢府中规矩,这等行径,岂容姑息? ”
维君的目光缓缓掠过张妈妈与魏妈妈,那眼神平静如水,却似含着千钧之力,直压得人抬不起头来。她的声线依旧平稳,却字字如针,穿透人心:“我也知道,府里有些妈妈的卖身契,不在公中账上,而在各自主子手里。可你们别忘了,纵是有主子护着,也得守林府的规矩,没人能破这个例。再说,林府真正的当家人只有二爷一人。若连这点高低轻重都掂量不清,留在这儿,又有何用?”
“即日起,魏妈妈、张妈妈手中差事暂停,二人调去春华院洒扫庭院。厨房一应事务交由雷妈妈接管,红案由王妈妈执掌,白案由高妈妈负责,林府库房还是由孙妈妈看管。丁全家的目无尊上、不敬主子,发去柴房劈柴挑水。一月后观其言行,若仍不知悔改,直接发卖。”
“内院负责洒扫的春花、冬惠,偷闲躲懒,连落叶都扫不干净,险些害二爷跌倒——这等怠惰之人,留不得,直接发卖。”
春花与冬惠一听处置如此之重,这才慌了神,扑通跪地连连叩首:“三奶奶饶命!奴婢知错了,再也不敢了,求您饶过我们这回吧!”
维君面色凝霜:“先前洒扫的龚婆子、余婆子,就因偷懒懈怠被二爷撵出府去。你们不但不引以为戒,反而重蹈覆辙,这不是目中无人是什么?林府,容不下这样的奴才。”她略一抬眸,声音清冷,“绿罗,传牙婆进院来。”
按府中旧例,发卖下人从不必让牙婆踏入内院,只消在外院验看后领走即可。可今日维君偏要破这个例,要当着这满院仆妇的面,将处置的全过程摊开了、摆明了 —— 便是要让所有人都亲眼瞧瞧,轻慢规矩、懈怠差事,究竟是何等下场。
维君立在廊下,目送牙婆捏着两张卖身契,将垂首瑟缩的春花、冬惠拖拽着离了院。待那抹狼狈身影彻底消失在月洞门外,她才抬手,接过绿罗递来的乌木匣子,指尖轻扣匣面,将新收回的契纸妥帖收置妥当。
维君指尖轻轻点着案上的账册,木棱与纸页相触的声响在这厅中格外清晰。她抬眸望向阶下垂首而立的林深,声音却未带半分波澜:“你身为厨房采买,明知道管事借着职务之便,用公中银钱购买私用之物,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 —— 你却半句规劝也无,更不肯将此事如实回禀给二爷知晓,任由她们这般拿着府里的规矩当摆设,拿着主子的信任当无物。”
林深身子猛地一颤,双膝 “咚” 地砸在青砖上,声音带着慌乱:“三奶奶饶命!奴才是怕魏妈妈记恨,往后给奴才穿小鞋,才、才没敢说,往后奴才一定改过……”
“怕记恨?” 维君挑眉打断他的话,语气里添了几分讥诮,“你怕她记恨,便不怕辜负主子的托付?怕她穿小鞋,便任由府里的银钱白白流失?林深,我瞧你是忘了自己的身份 —— 你是林府的奴才,拿的是主子的月钱,该效忠的是主子,不是那仗着职权谋私的管事!”
维君看着惊慌失措的林深,指尖缓缓收回,落在账册封面的暗纹上,语气听不出喜怒,却让室内的寒意又重了几分:“念在你帐目还算清晰的份上,就不从重处置你—— 但也不能让你这般轻飘飘揭过,总得让你记着,‘失职’二字,在林府容不得。”
她抬眸唤了声 “松岩”。
松岩拱手道:“请三奶奶吩咐。”
“取板子来”
“是三奶奶。”
她说罢又望着林深道:“今日我当着众人的面打你,不是罚你贪墨,而是罚你‘知情不报’,罚你忘了自己该守的本分。”
林深闻言,忙叩首谢恩:“奴才谢三奶奶开恩!奴才知错了,往后绝不敢再犯!”
“别急着谢。” 维君打断他,目光扫过他泛白的脸颊,那眼神里没有半分松动,“板子打完,你便从采买的位置上挪下来,去外院跟着老王头赶车,什么时候把‘忠职’二字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再回我跟前领新差事。”
林深跪在地上,头埋得更低,声音带着悔意:“奴才…… 奴才明白。奴才定在赶车时好好反省,把‘忠职’二字刻在心里。”
“明白便好。” 维君抬手,指腹轻轻摩挲着账册边缘磨出的细痕,眸色沉静如水,“老王头是府中旧人,素来恪守规矩,你随他学学,什么是‘尽责’。”
话音稍顿,她话锋陡转,语气里添了几分冷厉的警示:“但你需记牢,这并非让你去外院避事偷闲。若来日我听闻你赶车时偷懒耍滑,或是暗中打点,妄图换份轻省差事 —— 林府虽容得下知错能改的奴才,却断容不下屡教不改的大爷,届时可就不是挨几板子能了结的了。”
林深闻言,忙重重叩首,额头紧紧贴着冰凉的青砖,声音带着几分惶恐与恳切:“奴才不敢!奴才定当尽心赶车、诚心反省,绝不让三奶奶失望!”
说话间,松岩已领着两名小厮抬着春凳走了进来,那两名小厮手中各握着一根打磨光滑的木棍。林深见此情景,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惧意,缓缓趴在了春凳上。
木棍落在臀部的闷响声接连响起,院中侍立的众人见状,皆面露后怕之色,暗自攥紧了衣袖。
林深可是林管家的侄儿,连他犯错都难逃一顿板子,何况他们这些无依无靠的下人,若敢有半分懈怠,主子要处置起来,岂不是如捏死蝼蚁般容易?众人见此情形,先前那点探视旁观的心思瞬间烟消云散,一个个垂首敛目,只在心底多了十二分的谨慎和敬畏。
处置完林深,维君收回目光,先是看向一旁垂首的张婆子,随即又转向立在另一侧的李婆子:“府中采买之事,从今往后便分与你二人各管一端。你二人既要各司其职,把自己分内的事办妥当,也需相互盯紧,莫要出了差错,明白了吗?”
她看向张婆子,语气多了几分叮嘱:“张婆子,往后采买的活计便交予你。每日去市集,挑最新鲜的菜蔬、最实在的肉品,跟商贩议价时不必怕麻烦。但有一条,你只管选物、记账,每日出门前拿着厨房拟好的采买清单,去李婆子那里领钱;傍晚回来,必须带着食材、商贩开的收据,和她一笔一笔对清楚,少一样、差一文都不行。”
张婆子忙躬身应道:“奴才记着了,定按三奶奶的吩咐办,绝不私自动一分银钱。”
维君目光从张婆子身上移开,转而落向一旁始终垂首的李婆子:“李婆子,府中采买的银钱与账目皆交予你管,这担子可比张婆子更重几分,你需打起十二分精神来。”
“每日张婆子采买归来,拿单据来销账时,你要逐字对照清单核一遍,银钱数目分毫不差,方能在单据上勾记;待她将采买的食材送来,你得亲自验看食材的斤两、是否新鲜,确认食材无错后,再核对收据上的字迹是否工整、金额是否与清单相符,一切都无误了,才可记进采买流水账中,半点马虎不得。”
说到此处,维君语气稍沉,带着明确的要求:“这些日子我会在林府暂住,每日晚间,你需将当天的账册亲自送到我房中,让我过目。账册上的每一笔收支、每一个数目,都要清清楚楚、一丝一毫不能错,若让我查出半点疏漏,你可担待不起。”
李婆子点头如捣蒜,恭声应道:“奴才明白,定守好银钱、记清账目,绝不让三奶奶失望。”
“你们俩都听好。” 维君话锋一转,目光骤然冷了几分,扫过二人,“我丑话说在前头,今日设这双人之职,便是为了互相监督。若将来查出张婆子私扣食材、虚报价格,或是李婆子在账上动手脚、私藏银钱,不管是谁犯了错,另一人若没发现,或是故意包庇,都按同罪处置。”
这话一出,张婆子和李婆子都身子一僵,忙齐齐跪下:“奴才不敢!定尽心办事,互相盯紧,绝不敢有半分贪念!”
维君抬手示意二人起身,语气稍缓:“你们都是府里老人,办事我是信得过的。好好当差,往后少不了你们的好处;但若敢坏了规矩,我也绝不留情。下去吧,明日便正式当差。”
二人再躬身行礼,才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出门时互看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敬畏 —— 往后这采买的活计,怕是半分懈怠都不敢有了。
魏妈妈与张妈妈先前本存着几分不服气,见维君这般干脆利落处置下来,二人顿时敛了气焰。她们生怕此刻再多言半句,便要落得个挨板子的下场,倒不如暂且忍下这口气,让她一回。毕竟这三奶奶本就不在林府长住,待日后二奶奶翻了身、重掌家事,她们再要回原来的差事,岂不是手到擒来?
这般想着,两人也低眉顺眼的噤了声。
府医蒋大夫早随百合至前厅,闻听三奶奶这番处置,心中亦是十分佩服。今日发作之人,哪一个不是府中难缠的角色,最终竟都乖乖服软。他暗自点头,怪不得二爷要将家事交予她掌理。
“余下诸人,各司其职,差事照旧。”维君目光扫过众人,续道:“往后当差,既有成规在前,无需我再多言。唯记一事 —— 日后哪处生了纰漏,我便先拿那处管事问罪。既掌人事,便该负起责任,操持周全。”
“若觉力不能及,难当此任,尽可早与我说。” 话语至此,语气更添几分果决,“我这处,从不养占着位置却尸位素餐之辈,自会另寻能担事者取而代之。”
维君目光扫过阶下众人,朗声道:“方才的话,你们可都听清楚了?”
话音落时,无人敢有半分迟疑,众人齐声应道:“回三奶奶,都听清楚了!”
维君微微颔首:“既听明白了,那便退下吧,各自当差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