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景泽立在檐下望着残阳,忽而垂眸对侍立身侧的松强低语数句。待那小厮躬身退去,他才抬袖推开半掩的柴门。
他抬手示意,松岩利落地解开绳索。林景泽负手而立,神色清冷:“二位可知,为何将你二人拘于此地?”
青衣男子揉着发麻的手腕,语气带着几分忐忑:“公子莫不是认错人了?草民实在不知犯了何事。”
黑衣男子连连点头,面上有怒色:“我等皆是平头百姓,林家再是有权有势也不能如此胡作非为!”
林景泽闻言,指尖摩挲着玉扳指不动声色问道:“哦,你可认得我?”
黑衣男子神色一僵,强作镇定:“不认得,不过听绑我的人提过林家罢了。”
“呵,此处并非林府,而是.......甘府。” 林景泽语气平淡,却暗含威压。
黑衣男子神色微变:“阁下与甘大人是何关系?”
“甘大人乃家兄。如今林府官司缠身,顺天府四处搜寻谋杀许姓商人的目击者。我怕二位遭人算计,为护二位周全不得已出此下策,还望海涵。”
林景泽说罢,抬手示意,“二位请,酒菜已备下,且容我略尽地主之谊。”
二人略带疑虑跟在景泽身后,三人步出柴房,仿若踏入另一重天地。朱漆回廊蜿蜒如游龙,廊下悬着琉璃宫灯,烛火摇曳间映得鎏金兽首门环熠熠生辉。脚下汉白玉石阶刻着缠枝莲纹,缝隙里竟嵌着细碎的孔雀石,随步移闪烁幽光。
转过九曲花墙,迎面便是飞檐斗拱的主楼,鸱吻吞脊,檐角悬着青铜风铃,风过时叮咚清响。
梁枋间绘着异兽,靛蓝、石绿、赭红等矿物颜料历经岁月仍鲜亮如新,更有金线勾勒龙鳞凤羽,在烛光下流转华彩。
两侧厢房的槅扇窗皆为湘妃竹所制,窗棂间嵌着半透明云母片,隐约可见屋内紫檀博古架上,汝窑开片瓶插着几枝早梅,钧窑香炉中正腾起袅袅青烟。
行至庭院深处,一池碧水横陈眼前,池底铺满五色鹅卵石,锦鲤穿梭其间。
池边太湖石玲珑剔透,石上苔痕斑驳,却又恰到好处地生出几株虎耳草,宛如水墨画卷,八角亭便筑于池畔。
松强匆匆赶来,躬身禀道:“二爷,大爷在户部公务繁忙,特命小人回禀,务必好生招待二位贵客,待他散了值即刻回府。不知二位贵客是喝汾酒还是杜康?”
“何须多问,二者皆取来。我甘府岂会缺了美酒?” 林景泽挑眉,神色倨傲。松强领命而去。
青衣男子望着八角亭后那道数丈高的蔷薇花墙,花枝繁茂,花影婆娑,不禁叹道:“如此美景,当真如梦如幻。”
此时,侍女轻移莲步,缓缓放下亭中青色纱幔。林景泽抬手作请,二人踏入亭中,只见满桌佳肴色泽诱人,香气扑鼻,皆是生平未见的珍馐,一时看得目瞪口呆。
林景泽撩起月白锦袍下摆,端坐在主位,骨节分明的手指轻叩桌面,发出笃笃声响:“不瞒二位,林府欺我甘府久矣。那林家兄弟行事谨慎,滴水不漏,我等苦寻破绽数年未果。”
他忽然冷笑一声,眼中闪过狠厉,“谁知娶进门的林二奶奶竟是个莽撞蠢货,行事张狂,倒给了我们可乘之机。此番能扳倒林府,二位仗义相助之功,甘某没齿难忘。”
黄坚与曹宾刚要开口,林景泽已举起青玉酒盏,琥珀色的酒液在盏中晃出潋滟光晕:“我对二位早有耳闻。黄坚黄壮士,曹宾曹豪杰,这名字起得好,既有金石之坚,又含宾至如归之意,当浮一大白!”
说罢仰头饮尽,喉结滚动间,腕间翡翠扳指与酒盏相撞,发出清脆声响。
黄坚和曹宾见状也忙端起酒盏一饮而尽。
林景泽执箸夹了一箸藕片,缓声问道:“却不知二位是如何与家兄结识的?甘某于京中寻觅数月,竟未得遇可托之人,到底是兄长比我厉害。”
黄坚以袖拭去唇边酒渍,朗声道:“与甘大人结识,实乃天缘巧合。我兄弟二人在许海波的绸缎铺帮闲,那日甘大人豪掷千金,采买大批绫罗。我兄弟二人将货物送至贵府门前,甘大人又慷慨赐下赏钱。此后甘大人常来光顾,渐渐便熟络了。”
林景泽执杯轻晃,漫不经心地问道:“既然生意顺遂,缘何要借银周转?”
曹宾仰头饮下半盏浊酒,双颊泛起酡红,叹道:“许东家好那一口烟霞。那日盘查库房,烟瘾犯了,便就着烛火吞云吐雾。谁料火星迸溅,那娇贵的绸缎遇火即燃,偌大库房料子被烧了大半。许东家惧内如虎,这绸缎庄本就是东家娘子典卖陪嫁才开起来的,他哪敢吐露实情?只好借货补仓,指望卖了货再填窟窿。偏生那林家二奶奶手段狠辣,五分利的重息,借五千两才半年,利滚利竟然要还六千八百两。卖货所得连利钱都不够,许东家无奈之下,只得向娘子坦白,果遭一顿痛骂。”
林景泽哂然一笑:“原来是个惧内之人。如此一来,生意凋敝,二位的工钱怕是也没了着落。”
黄坚连连颔首:“正是如此。东家做的本就是小本生意,比不得那些大的绸缎庄,补货的银钱都凑不出利钱,我兄弟二人的工钱也是一拖再拖。家中老小全靠这点进项度日,如今却是指望不上了。许家娘子变卖田产铺面,好歹凑齐了五千两本金,可那林家二奶奶上门逼债,咬定六千八百两分文不少。若不及时还钱,利滚利之下要还的银子更多,铺子都没了又哪来银钱?我兄弟二人也只能卷铺盖回家了。”
林景泽长叹一声:“也怪不得许东家,只怪那林家二奶奶利钱太重,当真是把人往绝路上逼啊。”
曹宾此时已饮下半壶烈酒,醉眼朦胧间拍案而起:“古人云最毒妇人心,说的便是这等人物!逼得东家倾家荡产,也断了我兄弟二人的生路!”
松强趋步近前,拱手道:“二爷,夫人正差人四下寻您呢。说是大爷差事办得妥帖,皇上特赐甘府两条鲥鱼。听闻这鱼金贵非常,一路快马加鞭送入京畿,竟跑死了数匹健马。如今厨子正自犯难,不知该用何法烹制,特命小的来寻您定夺,只说二爷在外应酬多、见识广,定晓得这鱼的做法。”
林景泽闻言,唇角勾起一抹笑意:“既是圣上御赐,自是马虎不得。你且回禀夫人取金华火腿切片,辅以苏州鲜笋、扬州香蕈,用荷叶片层层包裹,再以黄泥封坛,文火慢煨三个时辰。”
他忽地敛了笑,神色郑重道,“切记,鲥鱼鳞片不可去,那层银鳞裹着油脂,正是此鱼至鲜所在。”
黄坚擎着酒杯,喉间溢出两声咂舌:“早闻这江鲥极是娇贵,离水即亡,若非钟鸣鼎食之家,哪能得此珍馐?”
林景泽指尖拨弄鎏金酒壶,朗笑道:“不过是寻常物事!二位为我甘府拔除眼中钉,便是座上贵宾。两条鲥鱼,一条孝敬尊堂,另一条烹熟即刻送来。”
松强垂首敛衽,倒退三步方转身离去。
曹宾见状说道:“甘二爷,此乃御赐之物,草民岂敢僭越?还是留与甘大人受用。”
林景泽执壶为其斟满酒浆,语带三分亲昵:“家兄圣眷正隆,宫中奇珍佳肴早尝遍了。二位既未领略过这等美味,破个例又何妨?他日兄长扳倒林尚书,二位可是首功之臣,一条鲥鱼算得了什么?”
这番话如迷魂香,熏得曹宾醺醺然,他面露倨色道:“二爷如此厚待,往后若有荆棘挡路,只管差遣,我兄弟定当粉身碎骨,帮大人扫清路障!”
林景泽抚掌轻笑:“难得二位如此伶俐忠心,来,我敬二位。”
黄坚灌下半盏烈酒,言语间已带醉意:“二爷尽可宽心,我兄弟做事,定是密不透风,绝不连累甘府分毫。”
林景泽忽敛了笑意,压低声音:“那日诱杀许海波,可有人撞见?此事若败露,恐连累家兄前程。”
曹宾盯着掌心纹路,嘴角勾起狞笑:“放心!只说林中有块硕大绿松石,邀他同去分利,并嘱咐他不得告知旁人。待他上钩,便以麻绳勒毙,悬尸树上,周遭连个飞鸟都不见。”
林景泽眼底闪过阴鸷,面上却堆起赞叹:“二位行事果然缜密,令人钦佩!不知家兄给了多少谢礼?”
黄坚骤然警觉,攥紧酒杯:“二爷问这个作甚?”
“家兄什么都好,就是太过节俭。” 林景泽探身向前,五指张如鹰爪,“若只给个千八百两,他日林府许以重金,二位难保不动摇。我愿再加五倍,只求二位守口如瓶!”
黄坚顿时眉开眼笑:“甘大人赏了每人两千两银票,我二人也不是贪心之人。既蒙二爷抬爱,我兄弟从今往后,以甘府马首是瞻!”
林景泽抚袖起身:“那二位稍候,我去去就来。”
待纱幔再次放下,曹宾揉着发胀的太阳穴,望着满桌珍馐狂笑:“甘府果然财大气粗!万两白银,后半辈子可恣意逍遥了!跟对了主家,便是捡了金山银山!”
八角亭飞檐下一排宫灯随风轻晃,琉璃灯罩将烛火揉碎成金斑,泼洒在亭内白玉石栏上。
两坛汾酒见了底,杜康只剩半壶。黄坚将酒杯重重一磕,舌头打着卷儿嚷嚷:\"来人!拿酒来!\"
空荡的八角亭里只余风声穿廊,他踉跄着起身,纱缦被掌心撩开的刹那,只见满庭月色里空无一人,唯有蔷薇花墙后忽啦啦转出数十人影。
为首那人乌纱皂靴,绯红补子上的獬豸纹样在灯笼下狰狞欲动。身后衙役佩刀出鞘,刀光映得黄坚酒意顿消,慌忙去摇还在喝酒的曹宾。却听那为首之人大喝道:\"拿下!\"
\"何人在此放肆!这可是甘府地界 ——\" 黄坚话音未落,已被衙役拧住胳膊。
习松垂眸掸去袍袖口的残花,冷笑自胡须间溢出:\"本官乃顺天府尹习松。\"
他顿了顿,指节叩响腰间金牌令箭,\"方才你二人与林尚书密谈之语,本官字字听得真切 —— 诱骗许海波至荒郊林苑,以麻绳勒颈后悬尸树梢,伪造自缢假象。谋财害命之罪证,你二人亲口所言,证据确凿。\"
他扬手示意衙役,铁锁链哗啦声响彻庭院,\"押往顺天府大牢,待本官细细拷问后再行定罪!\"
曹宾手里的酒杯 \"哐当\" 落地,月光掠过习松腰间的金牌令箭,正照见石桌上未冷的残羹与倾覆的烈酒,那酒液渗进青砖缝里,倒像是晕开了一滩凝固的血渍。
林景泽款步近前,附习松耳畔低言道:\"圣上有旨,甘府暂且按兵不动,免得打草惊蛇。\"
习松目光掠过二人,缓声接话:\"依下官之见,不如将其羁押于刑部大牢。镇国公虽已薨逝,然其胞弟现居刑部尚书之职,加之薛成捷薛大人乃圣上亲舅,定能深谙圣意。况且刑部牢狱较之顺天府大牢更为固若金汤,消息断难外泄。\"
林景泽颔首道:\"林某亦是这般打算。今日能得大人鼎力襄助,方使此案得以速结,林某心下不胜感激。\"
习松抚须笑道:\"说起来,倒是下官该谢林大人出手拿下凶徒才是。到底是少年英锐,心思机敏更胜我等老朽啊。\"
林景泽闻言谦然拱手,眸中含笑道:\"大人谬赞了。不过是些微末小技。若论朝堂经纬、处世权衡,我还需多向大人请教才是。\"
黄坚目露凶光死死剜着林景泽,声若淬冰:\"好个阴狠毒辣的手段!竟假扮甘府二公子,从我兄弟口中套取内情。也怪我二人见识短浅,未曾见过钟鸣鼎食之景,错将你这冒牌货认作甘家子弟,当真是瞎了眼!\" 说罢狠狠啐了一口,额角青筋因怒意突突直跳。
林景泽忽而冷笑一声:\"你二人谋杀许海波时,可曾有过半分善念?他见你等衣不蔽体,好心收留你们在铺子里当差,却不想引狼入室 ——\"
靴底碾过斑驳树影,林景泽缓步逼近,寒声道:“阁下竟称错认林某为甘二公子是‘眼浊’?依我看,自你兄弟二人谋财害命那日起,便已黑了心肝,盲了双眼 —— 许海波临终攥着的汗巾残片,正与你身上之物纹路相合,他临死前可有苦苦哀求于你?你可动摇过半分?”
言罢,将泛黄布帛在黄坚眼前晃过,残边裂痕与黄坚腰间汗巾严丝合缝。
黄坚瞳孔骤缩,强作镇定思索脱身之策。曹宾却早已两股战战,扑通跪地磕头如捣蒜:“大人饶命!小的将赃银尽数奉上,家中八旬老母还盼我归家…… 再说我二人失踪,甘府定会生疑,此事便要败露啊!”
林景泽冷笑着拂袖:“你倒算机灵。只是你等亲眷,本官早已妥当安置 —— 特命人在街坊间宣扬,说你们不日便要衣锦还乡,此刻怕是已‘荣归’兰州故里了。”
话音未落,曹宾面色惨白瘫倒在地。习松沉声道:“塞口束首,即刻押解入刑部大牢!”
林景泽拱手道:“两辆马车,此刻正候于垂花门处,请习大人移驾。”
习松颔首赞许:“林大人思虑周详,下官就此告辞。” 言罢,衙役押着面如死灰的二人,踏着满地碎影往马车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