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銮殿内,鎏金铜鹤衔着九转香炉,袅袅青烟自鹤喙间盘旋而出。
文武百官皆屏息凝神,目光齐刷刷投向那匆匆趋入的身影 —— 户部尚书林景泽官袍褶皱凌乱,玉带扣松垮半悬,鬓角几缕碎发被冷汗浸透,黏在苍白的额角。
满殿公卿见他眼下乌青如墨,面上三道抓异常明显,不禁暗暗唏嘘。那伤痕在绯红朝服的映衬下,格外狰狞。
御座之上,明黄龙纹蟒袍半掩着赵锦曦修长的身影。他望着阶下跪拜的林景泽,见其脊背如孤松般笔直地伏在金砖上,忽忆起二十年前林府后花园的光景。
那时的小少年总爱扯着他的衣摆,发间还沾着枫叶与草屑,脆生生唤着 “锦曦哥哥,我想跟你们一起玩”,追逐纸鸢的眼眸亮若星辰,哪有如今这般冷静沉郁。
十二章纹补子随着林景泽的呼吸微微起伏,案牍之劳在他眉骨间刻下深痕,倒比御案上堆积如山的奏疏更显沧桑。
“臣林景泽,叩见皇上。微臣来迟,恳请降罪。” 沙哑声音里,似裹着未化的寒霜,又藏着难以言说的疲惫。
赵锦曦垂眸掩去眼底翻涌的情愫,朱漆御案映出他微蹙的眉峰。原来岁月最是无情,昔日在马后拾花的稚子,如今已能撑起半壁江山。
可那眼角新添的霜色,却比案头堆积如山的奏折更令人心沉,仿佛每一道纹路里,都刻满了这朱墙碧瓦间的血泪与无奈。
“林爱卿为何上朝来迟啊?” 赵锦曦朗润声音在蟠龙柱间回荡。
林景泽喉结滚动两下,他垂眸盯着御阶上的蟠龙浮雕,沉声道:“臣最近家事缠身,妾室有孕六月,却突然小产,微臣连夜延医问药,是以耽搁了早朝时辰。”
赵锦曦轻叹道:“六月失嗣,确是憾事。林爱卿此番虽情有可原,然亦当惩戒。着罚俸三月,以儆效尤。”
话音微顿,眸光扫过林景泽面颊那道蜿蜒伤痕,“只是这面上创痕…… 朝堂乃衣冠所在,传出去恐损威仪,下朝后你去太医院寻王太医,讨些祛疤良方罢。”
林景泽手持玉笏,叩地清音脆响:“臣治家无方,内宅妻妾争和,致臣横遭池鱼之殃。”
话音方落,殿内已是暗流涌动。满朝文武皆垂眸敛袖,暗忖哪家后院不藏着腌臜?不过皆以礼法遮掩,唯恐被政敌抓了把柄。
偏生这林尚书坦荡至此,倒让众人既惊且疑,窃窃私语声如春蚕啮叶,窸窸窣窣漫过金銮殿阶。
忽有青袍身影自御史班列疾步而出。御史高杭林手持笏板,声若洪钟:“臣有奏本!” 声震殿梁,惊得廊下铜鹤灯无风自晃。
他躬身禀道:“林尚书治家不严不过是托辞罢了!实则纵妻行凶,暗放印子钱盘剥百姓,城东许姓商贩,因利滚利被逼投缳自尽!,城南牛姓良民无力偿债,竟遭林府恶仆持棍围殴,最终被乱棍打死。此等恶行,岂容轻纵!”
殿内骤起倒抽冷气声,诸臣袍袖簌簌如寒林惊鸟。林景泽僵跪于地,苍白面色转瞬涨得紫红,玉笏脱手坠地,脆响惊碎满殿寂静。
赵锦曦眉间凝霜,袖笼下的手指缓缓收紧,沉声问道:“林大人,可有此事?”
林景泽以袖拭额,冷汗浸透绯色官服,颤声道:“昨日牛氏命案,顺天府尹习大人命程仵作当堂验尸,确证死者乃毒发身亡,与林府无关。至于城东许某,微臣并不知情……”
话音未落,高杭林已再次发声道:“皇上明鉴!”
手中笏板直指林景泽,眼中似有怒火喷薄,“昨日牛氏一案,围观百姓皆见林府重要人证林二夫人并未到堂,顺天府便草草定谳,判赔银千两了事!许家商贩见此情形,哪敢再触虎须?连夜叩开下官宅门,字字泣血控诉印子钱之祸!”
“许某长子为证清白,不惜以头撞柱,下官亲见那印子钱契,明明白白盖着林府私印!”
赵锦曦神色肃然,沉声问道:“习松,昨日案情可如高大人可所言重要证人未到堂便判了案?”
习松疾步出列,他垂眸拱手道:“启禀皇上,此案另有隐情。牛富贵所立借据白纸黑字,明载‘向林府尚书大人’贷银五百两。依律当传事主到庭,林尚书奉召赴审那日,仵作呈验尸格目,确凿记录死者七窍青黑,乃砒霜毒发之征。经查明,实是游医窦启坤以施药为名投毒,人证物证俱在,命案与林府并无勾连。然借贷纠葛确为祸端,故依‘违禁取利’条,判林家代偿本息千两。此乃依本朝律法裁断,若高大人存疑,自可依例上禀复核。”
御史中丞李茂正忽执象牙笏板,银须微颤间抖落密折,朗声道:“昨日臣接投状密陈,林尚书宠妾温氏恃孕而骄,妄图僭越!其言行乖张有失闺范,主母循礼训诫,反遭林大人闭门幽禁。更有甚者,林大人竟援引‘七出’之律,欲休弃发妻,行扶妾为正之逆举!此等宠妾灭妻、紊乱嫡庶之行,上乱宗祧礼法,下坏闺阁纲常,若查证属实,按‘以妾为妻’律当杖责百刑,实乃纲纪凌夷之罪!”
林景泽整肃衣冠,声若寒泉沁石:“李大人以匿名蜚语构陷忠良,实乃有失御史风宪!温姨娘自入府门,恪守《女诫》之道,晨昏定省从不稍懈。每日卯正一刻,必捧汤羹至主母榻前问安;戌时初刻,必候主母卸罢钗环、安置寝榻后方才退下。”
他挪了挪发麻的双腿,续道:“温氏已怀胎六月,昨日忽觉腹中绞痛如绞,于主母跟前恳请暂歇,却遭严词驳回。未及盏茶工夫,便两眼一黑栽倒在地,一个时辰后血如泉涌。幸得府中稳婆妙手、府医施救及时,方艰难诞下男胎。那孩儿诞于子时三刻,却因先天不足,未闻一声啼哭,便没了气息。下官守着襁褓中尚有余温的骨肉,痛彻心扉彻夜难眠,这才迟了早朝之期。府中上下奴仆、府医皆可作证,若有半句虚言,甘愿受欺君之罪!”
林景泽这番泣血陈词落定,金銮殿内众臣交头接耳间,数位老臣抚须长叹,发出惋惜的之声。
就在此时,俞述清大步出列,声如洪钟:“林大人这番说辞,未免太过偏颇!下官二叔乃圣上钦点的湖广总督,俞府世代簪缨,家教素以《朱子家训》为本。胞妹贵为王妃,在王府中与王爷鹣鲽情深,举案齐眉,恪守三从四德,从未有过半分逾矩!二叔膝下千金,亦是下官胞妹,自幼饱读诗书,深谙妇德之道,怎会行苛待妾室之事?”
他顿了顿,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林景泽,冷笑道:“林大人宠爱妾室,本是人之常情,然将小产之责尽推于小妹身上,岂不荒谬?妾室侍奉主母,本是本分,许是那温姨娘素日里体弱气虚,故意装病倒地时不慎伤及胎气,这才致早产之祸。林大人如此推卸责任,既失君子之风,更有构陷之嫌!”
说罢,他双手执笏,向龙椅深深一拜,“恳请陛下明察,还俞氏一门清白!”
林景泽忽而站起身来,扯开官服领口,指节重重叩在脸颊三道血痕之上,玉色肌肤间狰狞的伤口宛如赤色藤蔓蜿蜒。
他额角青筋暴起,声音裹挟着雷霆之怒在殿内回荡:“俞大人竟言我构陷?且看这伤痕!昨日午时,温姨娘四肢浮肿难立,数次向主母告假,皆遭‘狐媚惑主’之辱驳回。待下官奔至正院,只见温氏瘫软倒地,俞氏却命人手持铜盆,口中骂道‘装娇弱的贱蹄子’,作势要将冷水泼向温氏!”
他猛然甩袖,愤慨道:“下官怒斥阻拦,反遭她指着鼻尖,污言秽语如市井泼妇,辱骂林府众人。下官气极理论,俞氏竟突然扑来,指尖如钩划过面庞!”
说着将血痕呈俞述清跟前,“彼时下官怒提了‘休妻’二字,她便撒泼打滚,扬言要‘参我德行有亏,让我头上乌纱帽不保’!如今李大人果然携匿名信弹劾,这俞氏一门颠倒黑白的手段,当真是炉火纯青!下官今日也算长了见识了。”
俞述清脖颈青筋暴起,猛地向前踏出半步,直面林景泽:“婚前端庄守礼、娴静知书的俞家女儿,入你林府不过数载,竟成了市井悍妇?林大人这番倒打一耙的言辞,莫不是在暗讽我俞氏家教不严?”
他双手握拳怒目相对道:“我且问你,这些年小妹在林府,你是如何纵容妾室僭越主母之位?又是如何让她从三书六礼嫁入的贵女,被逼得形如疯魔的?分明是你林府纲常颠倒、宠妾灭妻,反倒将脏水泼向俞氏!”
林景泽冷然拂袖,大步踏至丹墀之下。他单膝重重跪地,抱拳举过头顶,声如裂帛:“皇上明鉴!温姨娘出身寒门,乃长兄奶母之孙女,入府未满十月,谨守妾室本分,何来僭越之说?俞氏一族恃贵而骄,不思约束女眷,反欲颠倒黑白,蒙蔽圣听!下官念及结发之情,本欲息事宁人,然俞家今日跋扈至此,若再姑息,恐养痈遗患!”
话音未落,他已以额触地:“俞氏善妒成性,自温氏入府便百般刁难,多次体罚。后见温氏有孕更是以立规矩为由加倍折磨!此乃犯‘七出’之首!对下官颐指气使,辱及祖宗,全无三从四德之态;胞弟好心规劝,竟被她一同辱骂,视宗族如草芥;更把持中馈,克扣胞弟家用,克扣下人月钱。奴仆稍有不慎,便被肆意毒打,发卖污秽之地!桩桩恶行,府中老仆皆可作证!恳请皇上开恩,准臣休妻,以正伦常,以安朝堂!”
赵锦曦问道:“温姨娘,是万嬷嬷的孙女?”
林景泽答道:“正是。”
“万嬷嬷不是早回故土?缘何他孙女在你府中?” 帝王的目光穿透袅袅香烟,落在阶下林景泽身上。
“数月前,万嬷嬷寻至下官府邸,言家中亲眷凋零,唯余弱女相依为命。彼时嬷嬷沉疴缠身,下官送至医馆时亦回天乏术。待料理完嬷嬷后事,念及旧恩,便将其孙女接入府中照料。未曾想此举竟触怒俞氏,温氏屡遭磋磨,下官实难辞其咎。”
殿内一时寂然,唯有铜漏滴答。赵锦曦垂眸凝视掌心纹路,恍惚间又回到垂髫之年 —— 林府后园的紫藤架下,万嬷嬷枯瘦的手指捏着银针,在云锦残片间穿梭如蝶。每当他爬树弄破衣襟,总爱躲在嬷嬷绣绷旁,看她将华贵绸缎补得浑然天成。
记忆突然翻涌如潮,那年深秋,他与林景泽在书房玩闹,不慎打翻烛台。火苗瞬间舔舐窗棂,噼里啪啦的爆裂声中,两人吓得跌坐在地。
浓烟滚滚间,是万嬷嬷披散着头发冲进来,将他们护在怀中推出火海。事后嬷嬷顶着重重责罚,却在阁楼里偷偷塞给他们还冒着热气的桂花油糕,油渍晕染在褪色帕子上,甜香混着她鬓间的艾草味,至今萦绕鼻尖。
最难忘那年隆冬,河面结着薄冰,两个顽童偏要凿冰捉鱼。衣裳浸透后,他们冻得嘴唇发紫,瑟缩在芦苇荡不敢归家。万嬷嬷寻来的时候,发髻上落满霜花,二话不说便解下自己的棉袄,将两个瑟瑟发抖的孩子裹成粽子。
暖阁里,姜茶蒸腾着白雾,他们蜷在嬷嬷晒得蓬松的被褥里,听着外头北风呼啸,看着嬷嬷在炭盆前整夜翻动湿衣,火光映着她眼角的皱纹,比御膳房的珍馐更令人心安。
“拟旨。” 帝王喉结滚动,将漫漶往事咽入喉底:“着顺天府即刻彻查林府诸般情事,连那姓许的商贩投缳案一并深究,三日后于朝堂复奏。林景泽与俞氏暂留府中听候发落,休妻之议,容后再商。”
话音落时,十二扇雕花槅门已随内侍的 “退朝 ——” 声徐徐推开,鎏金铜鹤香炉里的青烟蜿蜒而上,将御座上那抹明黄的剪影洇入沉沉殿影。
百官伏身叩首间,只闻冕旒玉佩轻撞的泠泠声响,惊飞了檐角衔着铜铃的玄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