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昭原定于申时三刻押解谢映柔入城,孰料山中骤生变故。虽得允泽及时俯身吮毒施救。然蛇毒入血迅疾,纵使吸出黑血,仍有残毒顺着经脉肆意游走。
允泽背着昏沉的维君行至山下,距庄子尚余数十步时,忽觉喉间腥甜翻涌,四肢仿若坠了千钧铁石,沉重难支。
眼前景物渐渐模糊,太阳穴突突跳动,连唇齿都泛出青白之色。他心知方才吸毒时不慎沾染毒液,却强自支撑,生怕惊了肩头之人。
行至老槐树下,允泽足下踉跄,终是难以为继。千钧一发之际,他拼尽最后气力侧身倒地,以背作垫,双手却稳稳托住维君,免得她被碎石所伤。
“允泽!” 维君惊呼,已随他坠入草丛。抬眸望去,只见男子面色惨白如纸,冷汗浸透青衫,唇角却仍挂着一抹牵强笑意:“不妨事…… 只是略感乏累。” 她这才惊觉他指尖微颤,哪里是累,分明是蛇毒发作!
季昭闻声疾呼,快步奔至近前。却见维君坐在草地之上,将允泽的头轻轻枕于膝间,指尖慌乱地替他拭去额间冷汗。
昔日那胆大包天、逍遥不羁、洒脱随性的三妹妹,此刻鬓发散乱,罗裙沾满草屑,眼中泪光盈盈,满脸担忧之色,他心中忽的一动。
季昭俯身查看允泽苍白的唇色,触手只觉脉象虚浮紊乱。山风掠过槐枝,一片枯叶轻轻飘落,覆于允泽眉间。
维君伸手拂去,触及他滚烫的额头,忽而忆起他替自己吸毒血时,那灼热的双唇。
季昭见状,俯身将允泽负于背上,足尖点地便朝庄中疾奔而去。
进了庄子,在众人在院中忙碌,他扬声唤道:“速去槐树下接应三小姐!” 话音未落,玉莺、玉梅朝着老槐树方向狂奔而去。
此时赵予娴正在树下陪着维君。她上前轻扶其背,温声道:“妹妹且放宽心,易大夫就在庄子里。林三公子定会吉人天相,必无大碍。” 说着便要扶她起身,却触到维君掌心一片冷汗,连指尖都透着异样的冰凉。
庄中此刻已得了消息,众人忙而不乱。易大夫早已在季昭疾呼时备好药箱赶到正厅。
易大夫抬眼瞥见允泽唇色泛青,指尖青筋隐现,手中银针陡然一顿:“快将林公子放平在耳房榻上!”
话音未落,春山已撩开湘妃竹帘,将软枕挪至榻头,待季昭俯身时,便与他左右相扶,轻缓将允泽安置在软榻上。
允泽额间冷汗涔涔,春山见状忙取了帕子替他拭额,却触到一片滚烫。
维君在玉莺、玉梅搀扶下紧随其后进入房间,刚跨过门槛便见允泽被安置在湘妃竹榻上,易大夫已撩开他衣袖 —— 腕间肌肤已泛起青黑纹路,如蛛网状顺着血脉蔓延。
她心口骤然一紧,下意识攥紧赵予娴的衣袖,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可是竹叶青咬伤?” 易大夫捏着允泽腕脉,目光扫过季昭。
“正是。他替小妹吮毒时不慎吸入,已过两刻。” 季昭话音未落,便见易大夫神色一凝,从药箱中取出一个青瓷瓶,倒出一粒朱红色药丸塞进允泽口中,又迅速以银针在他肘窝 “曲泽穴” 处刺出黑血。
维君望着榻上人事不省的允泽,忽觉喉间发紧。她忽而想起他笑时眼尾微挑的弧度,想起他总在自己危险时出现的身影,此刻皆化作心口一团乱麻,扯得生疼。
赵予娴察觉她身形微晃,忙扶她在圈椅上坐下,轻声道:“易大夫医术极好,当年曾救活过被金环蛇咬中手指的猎户。林允泽体质强健,定会无碍的。”
话音未落,却见维君已解下腰间荷包,取出一方素帕 —— 帕角绣着半朵未开的芙蕖,正是三日前她心血来潮随手所绣。
她支开春山,颤抖着将素帕浸水,轻轻拭去允泽额角不断渗出的冷汗。
易大夫的银针在烛火下泛着冷光,随着指尖翻动刺入允泽周身大穴,青黑纹路却仍在缓慢蔓延。
“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维君攥紧素帕,父亲当年吟诵的《赤壁赋》词句,突然在耳畔回响。
易大夫搭着允泽腕脉,瞥见维君失魂落魄的模样,忽而轻叹:“毒血已泄出七分,待服下这剂驱毒散,再施针三日,便可无虞。”
他指腹按上允泽腕脉,目光掠过维君紧绷的面色,忽而轻叹一声,“只是公子体虚,怕是要将养些时日了。”
维君闻言,指尖一颤,素帕上的芙蕖被冷汗浸得发皱。她望着允泽逐渐舒缓的眉峰,忽觉眼眶发酸 。
强撑了这许久,维君听得允泽已无大碍,紧绷的心弦骤然松垮,眼前一黑,身形晃了晃便要栽倒。
赵予娴眼疾手快,长臂一伸将她扶住。易大夫正净手,动作蓦地一顿,随手扯过毛巾胡乱拭了两下,便疾步上前搭脉。
“三小姐所伤何处?” 易大夫指尖轻搭脉门,抬眸询问道。
赵予娴指了指维君足踝。玉莺即刻屈膝蹲下,纤手褪去罗袜绣履,只见左脚踝高高肿起,乌青之色如泼墨般晕染开来,看得人触目惊心。
更见踝间两点齿痕清晰如刻,犬牙交错处泛着诡异的青紫。易大夫弓身近前,指尖悬于肿胀肌肤,忽而颔首:“幸好!毒未侵心。”
言罢,自朱漆药箱中取出柳叶小刀,就着烛火炙烤至刃泛红光,旋即快如流星般划开伤口。
维君此刻周身绵软,却仍死死攥住赵予娴的手,贝齿紧咬下唇,将一声痛呼咽入喉中。
黑血混着毒液汩汩渗出,易大夫以银针挑出伤药敷上,又将碾好的蛇药交予玉莺,叮嘱道:“须得两个时辰换药一次,切莫让伤处沾了水汽。”
再取白瓷瓶倾出浑圆丹丸:“此药两时辰一服,切记。”说罢易大夫退了出去。
赵予娴指尖拂过颈间细汗,沾得罗帕一片潮意,遂附耳向维君低言:\"身上黏腻难耐,我去净面更衣。唤玉兰过来守着,你且安歇,莫要妄动。\"
说罢扶着珍珠的手起身离开。
春山捧来鎏金漆盘,盘中叠着月白中衣与湖蓝外袍,刚掀开竹帘一角便见榻上人影微动。
允泽睫羽轻颤,待神智稍清,见维君斜倚在湘妃竹椅上,素白纱布裹着脚踝,玉容微蹙。
他探起上身,轻柔问道:\"...... 可还疼?\"
维君闻声抬眸,眸光如寒潭破冰,转瞬又笼上薄雾。唇角轻扬,恰似疏梅横斜雪枝,清泠中泛着暖意:“无妨,林公子无需挂怀。”
允泽见四下无人,忽执起那双温软玉手,指腹摩挲着她腕间淡青脉络:“是我失了分寸,未能尽除蛇毒,累你遭这苦楚。”
话音未落,维君耳尖已通红,垂首时鬓边步摇轻晃,似将落未落的星子:“我知晓你已尽力了......”
允泽见她含羞模样,心头泛起涟漪,忽而抽手又覆上,将那纤手抵在唇边轻吻,伏身近前,墨眸里盛着一汪春水:“君儿,自你七年前救我之后,这魂魄便系在你身上了。夜夜梦里,皆是你的影子。”
廊下忽闻漆器轻撞之声,如碎玉投壶。春山手捧漆盘顿在原地,指尖攥得发白。
他随侍允泽已两载光阴,素日里见惯了公子于朱楼绮宴间持卷静立,便是周旋于各府贵女之间,亦如松间明月般清冷淡然。
纵是王家小姐病重时,公子语态也不过比寻常多了三分温肃,何曾有过这般眼底藏春的模样?
春山素日里只道三公子心性如冰壶玉鉴,不喜女子近身,却不承想今日得见这般绕指柔肠。
春山垂首放下竹帘,听着帘内细碎私语,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盘沿暗纹。
昔年王家小姐救他阖家性命,临终又将他们托付给林家三爷。想起王家小姐那温婉明艳模样,心底泛起酸涩涟漪。
允泽凝眸望向维君娇靥如花面容,心下涟漪翻涌,遂援笔修书一封,托季昭代呈告假七日。那笺上字迹虽仍端方,末笔却微带勾连,恰似情丝绕腕,难掩悸动。
暮色四合时前厅传膳,涵雪却疾步往主院奔去,将维芳高热不退之事禀明肖玉凤,恳请速召易大夫前去诊治。
听闻消息,李青安心口骤然一紧,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茶盏冰纹,想到晚膳后便要启程离府,青瓷盏沿被他捏得发白。院中树上蝉鸣声传来,搅得他坐立难安,案上狼毫蘸墨三次,方在洒金笺上落定告假二字。
自入仕以来,他夙夜在公,尤任翰林院掌院学士后,更是宵衣旰食。圣上素日赞其 “柱石之器”,委以编修国史、参赞机务之要任,他亦鞠躬尽瘁,从无怠惰。
这般未满而立之年便入职内阁者,满朝文武屈指可数,圣眷之隆,可见一斑。众多说亲者踏破门槛,却都被他一一拒了。
用过晚膳,戌时三刻,季晖与季昭并辔入城。季昭将谢映柔关进柴房,让喜鹊喂她吃了些食物,饮了些许清水,便将人口鼻堵的严严实实。让两个婆子在门前守着,不许任何人进入。
次日早朝,季晖与季昭将林允泽、李青安的告假折子呈至御前。赵锦曦指尖抚过折上 “李青安” 三字,眉峰微蹙 —— 这素有 “铁砚学士” 之称的李大人,竟破天荒请了七日长假?
“朕记得前些日子李爱卿受了伤,已着太医院诊治,想来应是快大好了,如何突然又病重了?” 御案上鎏金香炉青烟袅袅,帝王目光沉沉落向阶下的季晖。
季晖垂眸敛袖,恭谨行礼:“启禀皇上,昨日微臣与李大人外出游玩,行至枫溪谷时李大人不慎足滑落水,旧伤撞在青石上崩裂,又沾了溪水。医正言此时节暑气蒸腾,若不静卧将养,恐伤口溃烂生脓,届时或引发高热惊悸之症,反误了正事。”
赵锦曦指尖叩了叩御案,唇角漾起清浅笑意:\"既如此,朕便准了。只是这《永徽律例》修订......着李青安总领其事,陈季晖协同襄助。\"
季晖垂首林立,手持牙笏板恭谨应道:\"臣领旨。\"
赵锦曦抬眸望向阶下群臣,沉声道:\"林侍郎昨日外出狩猎,于林中遭竹叶青所伤,眼下伤势未愈,难以行动。诸位爱卿须知,入夏之后,草木愈发繁茂,毒虫蛇蚁正是猖獗之时 —— 往后若无紧要事务,切莫往山林深处去。至于玉清宫改建一事,便劳烦裴大人督办了。\"
裴明涛闻言,朗声道:“臣定当尽心竭力,不负圣望。”
待散朝后,季昭跟同僚交待一番后,便朝家走去。马车上拉着谢映柔,直奔顺天府。
却见陆逸负手立在廊下,月白长衫在风中轻摆,倒像个翩翩公子。
“二哥留步。” 陆逸疾步上前,拱手时袖中玉珏轻撞出清响,“敢问二哥,马车中可是谢映柔?此女交由我处置便是。若走官府流程,需得遣返送回北庭,衙役们全程看守,来回奔波,徒耗人力。我定将她拘在家中,严加看管,绝不让她再兴风作浪,出去害人。”
季昭闻言,怒目圆睁,额角青筋暴起。他右拳紧握,直直砸向陆逸面门,陆逸慌忙后仰,发冠被拳风扫落,青丝顿时披散肩头。
“畜生!” 季昭怒喝,“若不是你,这娼妇怎敢挟持泽哥儿?她起杀心时,你竟拿亲生骨肉作挡箭牌,虎毒尚不食子,你连禽兽都不如!再者,她持刀砍伤朝廷命官,岂是你轻飘飘一句带走便能了结的?”
陆逸垂眸拨弄散碎发丝,玉白指尖绕着墨发轻轻一挽,抬眼时眸中闪过几缕阴鸷。
他缓步逼近季昭,声音低沉道:“听闻谢映柔在二哥府上吃了些苦头 ——” 尾音忽然发颤,“连续多日都不曾休息过。不过她终究是个薄命人,二哥手段虽狠,倒也算替我教训了这贱蹄子。”
陆逸忽而嗤笑出声,指尖摩挲着腰间鎏金荷包上的缠枝纹样,眼尾微挑:“偏这贱婢嘴不牢,若在公堂之上胡吣什么‘羽林将军纵容家仆糟践弱女子’——” 他拖长尾音扫过谢映柔颤抖的肩线,“纵奴行奸的罪名扣在二哥头上,这羽林将军的金印怕要生腥气了。”
廊外忽有衙役粗声喝问 :“什么人在衙门口?”,陆逸却慢条斯理地拨弄袖口滚边,鎏金荷包在腕间晃出细碎金光:“二哥听这动静,顺天府的门槛怕是要绊住您了。不如 ——”
他抬手轻挥,小厮石竹已将马车牵至阶前,婢女丹青掀开轿帘。陆逸望着季昭铁青的脸色,笑意愈发温雅:“便让她随我回去,省得市井流言污了二哥的清明。”
季昭眉峰微挑,唇角勾起一抹不屑:“你当自己还是广宁侯府的世子?不如一道进去瞧瞧,那顺天府尹习大人,是听你的,还是听我的,亦或是听她的?”
陆逸冷嗤一声,指尖缓缓摩挲着腰间玉佩:“陈二爷好大的官威,从前只道你是谦谦君子,如今才知也是个仗势欺人之辈。”
他忽而逼近两步,压低嗓音说道:“顺天府尹自然唯您马首是瞻,只是市井流言最是杀人,陈府三小姐尚未出嫁,啧啧,若是陈府被流言蜚语所伤,难免牵连无辜,陈三小姐只怕更难议亲了。 在下光脚不怕穿鞋的,二爷不妨再细想想。”
季昭眯起双眸,袖中指尖已掐入掌心,面上却仍覆着薄冰般的笑意。他漫不经心拨弄袖口竹叶纹,淡淡说道:“你既如此念着她,便带去吧。”
忽而抬眼,鸦青色睫毛下眸光森冷如渊,“但若再让我见着你们出来生事......” 他轻叩腰间鎏金令牌,“我不介意让你们永远开不了口。”
陆逸脸露得意之色:“谢二爷成人之美。”
说罢转身撩开陈府马车帘幕,俯身将瑟瑟发抖的谢映柔抱起。那女子惨白着脸望向季昭,双眸满是惊恐之色,嘴巴被堵着,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莫怕。” 陆逸以袖角替她拭去泪痕,语调温柔得令人发寒,“咱们回府安稳过日子,往后我定会好好对你。”说罢邪魅一笑,看得谢映柔瑟瑟发抖。
待两辆马车碾过青石板路的声响渐消,季昭冷冷说道:“去查陆逸的宅邸在何处,与何人有往来,派人日夜盯着他,有何动态,及时来报。”
“小的即刻去办。” 庆儿俯身应下,随即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