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璬与齐氏念及旧情,实在不忍将王瑜付之一炬,欲依循祖制,使其安然入殓,归葬林家祖坟,以全宗族礼法。
然允泽神色决绝,坚执己见,声声言称,王瑜临终遗愿,必当谨遵恪守。昔日曾诺于她,今若却言行相悖,恐负逝者。
双方各执一词,互不相让,一时间,气氛凝重,僵局难破。
正当众人僵持之际,景泽匆匆赶往王家田庄,景泽先向王璬与齐氏行了一礼,而后缓声道:“诸位莫要再争,在下倒有一法,或许可一试。”
王璬眉头微蹙,却也点头示意他说下去。景泽清了清嗓子,说道:“弟妹既留有遗言,想必心意已决。可若不入祖坟,又恐落人口实,坏了规矩。依我之见,不若依弟妹之意,将骨灰葬于梅林深处,再立一衣冠冢于祖坟之侧,如此,既全了弟妹遗愿,又顾全宗族体面,不知此法可行?”
众人听闻,皆陷入沉思。允泽率先打破沉默,拱手向景泽道:“二哥所言,颇有几分道理,我此前执念太深,未曾想过这般周全之法。”
王璬与齐氏目光相触,皆轻轻颔首。三日后,王家别院骤起大火,浓烟蔽日。待火势渐熄,唯余断壁残垣间几缕青烟袅袅。而王瑜之音容笑貌,亦随那冲天烈焰,散作漫天飞灰。
林家双亲流放他处,唯余兄弟二人留守林府。林家二房林鹤清远在奉天任职,三房林鹤淞常年漂泊在外,行迹不定。俞瑶素日未操持过大事,并无阅历经验。
王璬与齐氏强压心中悲恸,着手料理爱女王瑜的丧事。
怎料王瑜尚未下葬,京畿之地便流言四起,林家三奶奶曾被土匪掳掠一事,竟成了街头巷尾热议的谈资。众人交头接耳,添枝加叶,种种传闻愈发离奇荒诞。
流言似沸汤浇雪,不过三五日便漫卷京城内外。林府朱漆门前车马渐稀,往昔往来的宗亲世交皆称疾不至,唯有檐下铜铃摇曳,惊破满庭寂寥。
更有好事者于茶肆酒坊间嚼舌,言林三奶奶被掳后珠胎暗结,所怀乃青龙寨匪首洪五爷血脉;甚者添油加醋,绘声绘色描述那山寨中金珠罗列、锦帐春深,道王瑜与匪首如何眉目传情、私定终身,直将名门闺秀说成压寨夫人。
王夫人齐氏闻得下人所报此等污言,气得指尖发颤,抄起藤杖便要寻人理论,却被身边妈妈死死劝住,只急得在廊下顿足垂泪。
王瑜灵堂设于东跨院梨香斋,素白帷幔自梁间垂地三尺,如银河倒悬。铜炉中沉水香篆蜿蜒成缕,绕着灵位盘旋不去,恍若不散的离魂。
王夫人齐氏每日破晓便着一身素缟,亲手在灵前供上三盏碧螺春、五碟水晶糕,待烛花爆绽时,便以帕子拭泪,絮絮说着家长里短 —— 从王瑜幼时怕雷,说到出阁时嫌盖头绣得太艳,直说得烛泪堆成白玉山,方肯歇声。
齐氏膝下三个儿媳皆着素色襦裙,垂首立于两侧。灵堂内虽有仆从往来,却只余低低的叹息声。
此次流言如刀割破深宅寂静时,王瑜的二姑母高夫人称病避席,只遣管家捧来纸扎祭品。大姑母刘夫人虽抬来二十四抬祭仪,却在灵前匆匆三拜后,便以 “正月还要敬香” 为由告辞,轿帘掩住的眉梢尽是敷衍。
申时三刻,广宁侯夫人林采萍携长子陆逸抵达林府。她身着石青织金翟衣,甫入垂花门便闻廊下仆妇交头接耳,“王瑜被山匪劫了去” 的碎语混着沉水香飘来。她指尖猛地攥紧袖口金丝菊纹,嘴角却仍噙着意味不明的笑意。
灵堂内烛火摇曳,齐氏哭到昏厥,被丫鬟扶在一旁灌参汤。林夫人垂眸将香插入鼎中,烟缕缠绕间,余光扫过棺前同丫鬟说笑的侄媳兄长 分明不似守丧之态。
暖阁奉茶时,林采萍望着杯中浮沉的茉莉,忽而轻笑:“我那侄媳自小见了毛虫便要躲三步,去年还央我寻暹罗国的驱虫香。如今倒有人编排她在匪窝里周旋 ——” 茶盏重磕在紫檀案上,白玉盖沿儿震得轻晃,“林府的媳妇纵是咽气,也得干干净净闭眼睛。”
允泽垂首盯着擦得铮亮的青砖,指节捏得泛白:“侄儿必当穷尽心力,还王瑜清白。”
临到告辞时,林采萍淡扫金红护甲,示意长随抬出十二抬朱漆锦盒。最上层茜红绸子底下,压着张墨色如新的地契,连骑缝处的朱砂印都盖得周正:“听闻侄媳陪嫁的庄子被一把火烧了,这西山二十顷水田,便算我给她添的祭仪吧。”
轿帘簌簌落下前,她目光掠过二门处交头接耳的仆妇,眼角微挑似笑非笑。檐角冰棱子正坠着,碎在青石板上发出细响,恰似那些个嚼舌根的舌头,早被这正月里的风冻得僵了,再吐不出半个字来。
林家正缺个能镇宅的当家人,她这嫁出去的姑奶奶本不该插手娘家事,可到底是姓林的血脉。
景泽每至辰时必往灵堂,手中总携着一部《地藏菩萨本愿经》。他在楠木棺椁前铺上软垫,双盘腿坐定,执起铜磬轻轻一叩,清越之声惊飞了檐下寒雀。随后,景泽虔诚诵念经文的声音便在屋内弥漫开来,他唯愿以此法,超度王瑜早日投身善道。
允泽怔立在林府门前,望着门庭冷落的吊唁宾客,眼底尽是悲戚之色。他长叹一声,转身寻来阴阳先生,低沉道:“劳烦先生,烦请择个就近的吉日让逝者入土为安吧。”
阴阳先生捻须沉吟,指尖拨弄着罗盘上的铜针,忽而抬眼望向天际流云,道:“三日后卯时三刻,天呈‘双雀衔枝’之象,正合‘阴魂归土,阳宅宁谧’之局。只是……” 他忽然顿住,目光掠过林府门楣上白绸,唇角微动。
允泽心下一紧,忙追问:“先生但说无妨。”
“因一人立两穴,需以至亲之物镇墓。” 阴阳先生指尖轻叩罗盘,“逝者生前可有贴身佩饰?或是常用之物?”
“有。” 他喉结微动,转身疾走两步,忽又顿住,回头时眼底浮起一丝犹疑,“若以…… 活物镇墓,又当如何?”
阴阳先生手中罗盘险些跌落,铜针剧烈震颤起来:“公子何出此言!镇墓需借生魂之力,虽能保十年风水稳固,却损阳寿、招阴怨,万万不可!”
允泽哑声道:“先生但按卯时三刻之吉位布坛即可。”
刑部诏狱之内,铁锁声响铮铮入耳。大年初一,薛成烨连日提审许明强,以虎狼之刑加身,又以妻儿性命相胁,终令其开口。
许明强欲传信之人,乃三皇子赵锦旭是也。此前剿匪前夕,正是此人暗通土匪,泄露军机。得此关键线索,薛成烨当夜便提审郝三与刘七。然匪首洪五爷,却于除夕夜押运回城途中,中毒身亡了。
此三人供词之中提及,年前三皇子妃假借为小郡主煎药之名,踏足庄子,实则是替土匪暗察布防虚实。
自德妃降为秦嫔,幽居长乐宫已过半载,至今尚未解禁。而皇后这边,已然将后宫权势尽皆收拢于手中,膝下二皇子亦登上太子之位。
往昔与德妃交好的一众嫔妃,生怕受到牵连,竟将秦嫔勾结外臣、暗害皇嗣、毒杀嫔妃等罪状一一抖落出来。供状递至坤宁宫时,素绢之上密密麻麻的血指印,当真是触目惊心。
皇后手持供卷,立于坤宁宫殿前,见宫娥捧着证物,穿过雕花长窗而来。琉璃瓦上,残雪尚未消融,寒风卷着腊梅之香,掠过朱墙。恍惚之间,竟听见乾清宫中传来重重咳嗽之声。她伸手抚了抚凤冠上的东珠,轻声吩咐道:“备辇,本宫要面圣。”
养心殿内,烛火摇曳不定。皇帝半倚在蟠龙榻上,看着案头星辉道人送来的丹药,心中不禁大喜。
自皇上赵宵廷熬过那场凶险大病,竟似换了个人一般。往昔雷厉风行、乾纲独断的帝王,如今却整日与一老道闭门相对,谈玄论道,仿佛尘世喧嚣皆与他无涉。
不仅如此,他还屡屡催促工部快马加鞭营建玉清宫,似是欲在那宫阙深处,寻觅一方净土,超脱尘世烦扰。朝堂之上,他仿若无心政事,手中大权如同弃履,一股脑儿尽皆下放给了太子赵锦曦。
珠帘响动,皇后手持密奏,跪于阶下,启奏道:“臣妾斗胆请旨,秦嫔罪孽深重,若不严加惩处,恐寒天下臣民之心。”
赵宵廷摆了摆手,说道:“秦嫔已然降了位份,关了禁闭,若再过分处罚,怕是会寒了后宫众人的心。她毕竟陪了朕二十余载,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皇后薛舒窈再度进言:“土匪匪首已然伏法,此二人供出与他们互通消息之人,乃是三皇子。不知皇上对此事作何处置?”
赵宵廷不以为意地摆摆手,道:“锦曦已然是太子,锦旭再如何蹦跶,也溅不起什么水花。就将锦旭禁在府中便罢,土匪尽数诛杀即可。”
薛舒窈望着皇上这般模样,心中已然明了,无论自己说什么,都难以达到预期的结果。且那土匪余孽得知三个当家的被捕,得了消息,众人再次逃遁离去,现下那青龙寨已空无一人。
允泽得太子密信之后,心中一片悲戚。皇上越发昏聩,皇子与土匪勾结通敌,却仅仅是禁足府邸,连那三尺白绫都不舍得赐下。
流言愈演愈烈,允泽每日受着异样眼光,内心唯有报仇二字。
下葬前日,太子车驾至林府。
朱漆府门次第洞开,檐下白幡垂地,素纱灯笼在冷风中轻晃。
太子赵锦曦着玄色常服,腰悬玉珏,在侍从簇拥下缓步而入。
林府上下皆着素衣,跪伏于青石板上,长顺展开明黄圣旨,声如洪钟: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闻忠孝节义,天地昭昭;家国危难,必有忠烈。林家三少夫人王瑜氏虽为女子,却怀丈夫之志,存报国之诚。
昔年匪患猖獗,荼毒黎庶,卿自请深入贼巢,以大勇破奸佞之谋,以奇计除匪首之患。手刃贼酋于帷幄之间,助朝廷剿匪四百余众,使一方百姓重获宁谧,其功厥伟,其志可彰!
卿以身为刃,敢犯险地;以智取胜,不负君民。虽捐躯赴义,然忠魂不泯,浩气长存。朕痛惜英才之早逝,更感佩忠烈之丹心。特追封王瑜为清夷郡君,着工部于朱雀大街立义烈坊,刻其事迹于青史,使天下咸知:女子亦能擎国祚,巾帼何曾让须眉!
另赐御制鎏金棺椁以厚葬,赠‘贞烈可鉴’玉牌、银鎏金匕首为祭。呜呼!英灵不远,伏惟尚飨。
钦此。”
话音落,满庭皆寂。
王璬扶着夫人齐氏,额头触地时已老泪纵横,其妻齐氏更是泣不成声,以帕掩面而抖。唯有允泽脊背微挺,指尖攥紧孝服下摆,喉结滚动间似有千言万语,终化作一声低哑的 “微臣谢恩”。
赵锦曦凝眸望向灵堂方向,亲手将圣旨郑重捧至王璬面前,沉声说道:“王卿此功,当受此殊荣。”
言讫,他转身从侍从手中接过鎏金匣,交予林景泽手中,匣内 ‘贞烈可鉴’玉牌泛着温润光泽,在暮色中流转清辉,“此乃父皇御笔亲题,望林府世代珍藏。”
王璬率全家伏地再拜,声线已染哽咽:“皇上天恩浩瀚,臣等纵肝脑涂地,亦难报万一……”尾音未落,已因情绪翻涌而难以为继。
允泽踏前半步,长揖及地,朗声道:“在下深知皇上久已不理朝政,内子身后事,必是太子殿下亲力求得这道圣旨。允泽感激涕零,今后唯太子殿下马首是瞻。”
景泽亦随之行礼,声如洪钟:“太子殿下但有差遣,微臣定当全力以赴,纵肝脑涂地,亦在所不惜!”
赵锦曦唇角微扬,柔声道:“当日在鞠城,若不是林侍郎拼尽全力护本宫周全,替本宫挡住那飞来横祸,本宫如今怕是难以安然在此。这份恩情,本宫一直铭记在心。此次能为林家三少夫人尽一份力,实乃本宫之幸事。且清夷郡君亲手诛杀匪首,这般胆色岂输须眉?朝廷若让忠烈蒙尘,何以服天下人心?”
待传完旨,赵锦曦扶着车驾鎏金扶手拾级而上,玄色披风扫过阶前积雪,惊起檐下寒雀扑棱棱振翅飞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