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衡看着墨林,试图用更稳妥的方案:“不如改为刺杀!伏于高处,弓弩火器俱备!我们的人埋伏在必经之路两侧,骤然发难,务求一击必杀!事后趁乱四散撤离!行动迅疾隐秘,远比绑架十拿九稳,也更易全身而退!至于祁景……活着看到儿子被乱箭穿心的尸首,难道不比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更痛苦?”
墨衡的考量不无道理。他虽被血海深仇折磨半生,骨子里却仍是经历过当年那场风暴的老臣,深知皇家威严和禁军手段的狠辣高效。
复仇重要,但他更清楚,自己和女儿活下来,才是最大的赢面。为报仇搭上性命,尤其是刚刚失而复得的女儿的性命,那是绝对不值的!
血仇虽深,然而……家已无后,报完了仇,徒留这一身性命,又有何意义?
“一击必杀?然后呢?”墨林猛地转身,目光灼灼逼视着父亲,语气凌厉如刀,“祁景那老狗最擅长掩藏!只要没有太子被生擒、受辱于反贼的铁证压在他眼前!他就能秘不发丧,就能立刻从宗室里选一个听话的幼子过继!最多一年半载,国本依旧稳固!我们死了那么多人,费尽心机,就只能换来那狗皇帝躲起来掉几滴猫尿吗?!”
墨林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和冷酷的掌控:“父亲!死士!潇湘公子!这些年我耗费多少心血暗中控制、安插的人手!不就是为了这一刻吗?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该让他们动起来了!”
她走近一步,眼神锐利如鹰,“我们在后方指挥!用他们的命去冲!去撕开口子!真能当众擒下太子,我们便立刻上前,让天下人都看见,是谁让这金尊玉贵的太子成了阶下囚!若事有不逮,我们还有祁允锦!”
她嘴角那抹笑意更加森冷:“他这狡兔三窟的本事,早已预留了多条逃遁的密道和身份凭证!我们立刻抽身,沿着他预留的线路撤出京城!去南边!蛰伏,卷土重来!用祁允锦的命,为我们赢得时间!”
风险犹在,但墨林的计划如同精心打磨的刺刃,将祁允锦的所有价值压榨殆尽,更将所有可能的退路考虑周全。
墨衡沉默了。他凝视着女儿眼中那燃烧一切的疯狂与算计并存的烈焰,再回想起这些年她在宣王这头恶狼身边如履薄冰的周旋谋划……那股沉寂多年的血脉里的狠戾,被女儿这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绝彻底点燃了。
是了!忍辱偷生二十载,不就是为了这一刻?
祁景!他的龙椅,他的儿子,他那引以为傲的江山……
拿不到他的命!就先剜掉他的心头肉!让他尝尝这锥心刻骨的痛!
浓烈的仇恨和一丝孤注一掷的激动在墨衡苍老的胸膛里冲撞。
最终,那份对逍遥晚年的渺茫希冀,彻底被复仇的甘霖浇灭。
他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浑浊的眼底只剩下野兽般的冰冷杀机,缓缓地,带着金铁交击的决绝,从齿缝中挤出两个字:
“……动手!”
烛火在玄冥子阴鸷的眼眸中跳动,映出森然寒意。他枯瘦的手指在粗糙的案几上轻轻叩击,发出沉闷的声响,如同催命的鼓点。“既然太子必死,”
他声音低沉沙哑,像毒蛇吐信,“宣王祁允锦这枚废棋,留之何用?一并弄死,干净!”他微微眯起那双阅尽毒物与阴谋的老眼,锐利地刺向女儿墨林。
“不可!”墨林斩钉截铁,清冷的声线在密室内激起回音。她背脊挺直,如寒风中孤峭的梅,眼神却比冰更冷。“他还有用!”
玄冥子瞳孔骤然收缩,探究的目光几乎要将女儿穿透:“林儿,”他拖长了语调,带着浓重的疑虑,“你莫不是对那宣王,动了真情?”这个念头让他心头涌起一股被背叛的怒意。
墨林唇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讽笑,那笑容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冰冷的算计。“真情?”她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祁允锦?他配吗?从头到尾,他不过是我的工具,一枚攀爬的踏脚石罢了。”
她顿了顿,眼神幽深如寒潭,“留着他,是为了钳制深宫里的那条老狐狸——太后!”
“太后?”玄冥子眉头紧锁,布满皱纹的脸上写满不解,“一个深宫老妇,纵使熬成了精,又能翻起多大浪花?还能左右得了景仁帝的生死不成?”
他对后宫妇人的手段,向来嗤之以鼻。
墨林纤细的柳眉轻轻一挑,那瞬间泄露的锋芒,竟让玄冥子心头一凛。她向前微倾,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如刀:“父亲,您是用毒的行家。可您想过没有,景仁帝登基多年,后宫佳丽三千,为何膝下只有太子一根独苗?”
“什么?!”玄冥子猛地倒吸一口冷气,浑浊的老眼瞬间瞪得溜圆,瞳孔因巨大的惊骇而急剧收缩,“难道是……”他喉咙发紧,后面的话竟有些不敢出口。
“是!”墨林斩钉截铁,眼中闪烁着洞悉一切的光芒和一丝对祁允锦愚蠢的轻蔑,“这是祁允锦那个蠢货亲口供出的秘辛!他以为诈死脱身是天衣无缝,却不知早成了太后的牵线傀儡!若当初我顺利成为他的侧妃,甚至王妃,按太后的计划步步推进,此刻景仁帝连同他那宝贝太子,只怕早已化作枯骨!我们父女,又何须像丧家之犬般东躲西藏,在这阴沟里谋划?”她的话语里充满了对错失良机的痛惜和对祁允锦无能的愤恨。
玄冥子听着,脸上的肌肉因愤怒而微微抽搐,一口老牙几乎咬碎。“蠢货!废物!”他低吼着,胸腔剧烈起伏,“早知他如此不堪大用。罢了!多说无益!”
他强行压下翻腾的怒火,眼中重新凝聚起狠厉的杀意,“明日之事,按计划行事。若能一举功成,自然最好。若事有不谐……”他看向女儿,“便启动太后这枚暗棋!”
墨林重重点头,眼中是孤注一掷的决绝:“父亲所言极是。”密室内,空气仿佛凝固,只余烛火噼啪作响。万事俱备,只待那破晓时分的致命“东风”。
……
同一片沉沉夜色下,靖安侯府的书房却弥漫着另一种焦灼。沈钧钰身着常服,身形挺拔如松,却难掩眉宇间化不开的凝重。
他像一头被困的雄狮,在铺着厚绒地毯的书房内来回踱步,脚步无声,却踏碎了满室的宁静,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紧绷的心弦上。
门扉轻启,晏菡茱端着一只青瓷小碗,莲步轻移,悄然走了进来。她发髻微松,只簪了一支简单的玉簪,身上带着沐浴后的馨香,显然是准备安寝了。看到夫君焦躁的模样,她眼底掠过浓浓的心疼。
“夫君,”她的声音如清泉,试图抚平那份躁动,“这几日见你嘴角生了燎泡,定是心火旺盛。我亲手熬了碗莲子羹,最是清心,趁热喝了吧。”
她将温热的瓷碗轻轻放在书案上,白瓷衬着碧绿的莲子羹,氤氲着淡淡的甜香。
沈钧钰停下脚步,看着妻子温柔关切的眼眸,心头那根紧绷的弦似乎松了一分。他无法拒绝这份暖意,接过碗,几口便将温润清甜的羹汤饮尽。
温热顺喉而下,仿佛真的浇熄了几分心头的焦灼。他放下碗,取过一旁温热的湿帕净手,又用一方素净的丝帕轻轻擦拭嘴角。瞬间,那个清雅矜贵、从容不迫的靖安侯世子似乎又回来了。
“夫君,可是在为郑源忧心?”晏菡茱走近,轻声问道。她太了解他了,他表面的平静,瞒不过枕边人敏锐的感知。
沈钧钰转过身,深邃的眼眸中映着烛光,也映着无法掩饰的忧虑。“嗯。”他沉沉应道,“郑源那小子,往日荒唐是荒唐了些,可这次他回头了!像个真正的汉子!自那日潇湘阁一别,整整三天了……”
他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金林卫掘地三尺都寻不到他的踪迹。只怕凶多吉少。”那“凶多吉少”四个字,他说得异常艰难。
晏菡茱沉默片刻,走到他身边,轻轻握住他微凉的手。“郑源此举,未曾辱没他郑家门楣的清誉风骨。当他决意去做时,”她的声音平静却带着力量,“想必,已抱了必死之心。”
沈钧钰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是沉重的无奈与痛惜。“但愿吉人自有天相吧。”一声幽幽长叹,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
晏菡茱不愿见他长久沉浸在愁云惨雾里,温言提醒:“夫君,明日太子殿下要去皇庄巡视新育的玉米田,你身为农司要员,又是太子近臣,必要随行护卫。早些歇息吧,养足精神才好应对明日。”
沈钧钰知道妻子说得在理,担忧也无济于事,点点头,任由晏菡茱牵着他的手,离开了弥漫着墨香与愁绪的书房。
回到温暖馨香的卧房,两人相拥躺在宽大的雕花拔步床上。锦被柔软,帐幔低垂,本该是安眠的良宵,晏菡茱却难以入眠。
白日里那丝隐隐的不安,在静谧的夜里被无限放大。
沈钧钰本就因忧虑和妻子的辗转而心绪不宁,加上年轻气盛,温香软玉在怀却不能亲近,身体早已起了微妙的变化,一股燥热在小腹升腾。
他忍了又忍,终是无奈地一把按住又要翻身的妻子,声音带着压抑的沙哑和一丝难耐的窘迫:“娘子,求你别再动了,行不行?为夫如今已是煎熬万分……你再这般动来动去,真真是要了我的命了……”
那语气里半是埋怨,半是可怜兮兮的求饶。
晏菡茱瞬间僵住,清晰地感受到了紧贴着自己后背那具身体的变化,滚烫而坚硬。
她脸颊微热,这才想起自己身上月事未净,这几日确实委屈了他。
她立刻乖乖地不再动弹,像只温顺的小猫,蜷缩在他坚实的怀抱里,汲取着他身上令人安心的气息。
“我……睡不着。”她闷闷的声音从他胸口传来,带着一丝忧虑的鼻音。
沈钧钰低低叹了口气,修长的手指带着宠溺,轻轻点了点她光洁的额头,仿佛要点开那紧锁的愁绪:“你又在琢磨什么呢?说出来,为夫替你参详参详。”
晏菡茱抬起头,在昏暗的帐内,一双杏眸亮得惊人,盛满了担忧:“夫君,潇湘阁的案子,至今主谋仍逍遥法外。郑源虽拼死带回那些书信,揪出了一些爪牙,可真正藏在幕后的毒蛇,还蛰伏在暗处吐信。明日太子殿下要大张旗鼓地去皇庄巡视玉米……”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寒意,“我总觉得太过凶险!简直是以身饲虎!”
沈钧钰闻言,紧绷的下颌线反而放松了些,喉间溢出一声低低的闷笑,胸膛也随之震动。他低下头,一个带着怜惜和安抚的轻吻,羽毛般落在她光洁的额头上,留下温热的触感。
“傻娘子,”他的声音带着笑意,也带着洞悉一切的了然,“你能想到凶险,难道陛下会想不到?陛下膝下可只有太子这一根独苗!尤其是这次牵扯到太后和宣王,矛头直指陛下和太子的性命!陛下怎么可能没有万全的准备?他老人家,只怕早已布下了天罗地网,等着那些魑魅魍魉往里钻呢!”
“陛下既然知道,为何还要让太子以身犯险?”晏菡茱的眉头并未舒展,反而蹙得更紧,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沈钧钰的寝衣,“谁人不知太子乃国之根本,绝不能有丝毫闪失!而且……”
她抬起头,眼中是纯粹的、不加掩饰的恐惧,“夫君你是农司的人,去年玉米育种你倾注了那么多心血,明日巡视,陛下必会点你随行讲解。若真有刺客,刀剑无眼,你……”后面的话,她不敢再说下去,只是更紧地抱住了他,仿佛这样就能将他牢牢护住。
沈钧钰的心,被她这毫不掩饰的担忧和依赖,熨烫得如同浸在温热的蜜糖里,又暖又甜。
“娘子莫怕。再告诉你一个秘密……”
他稍稍退开,在昏暗的光线里凝视着她担忧的眼眸,压低声音,一字一句道:“太子殿下有替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