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玛士今天又来看我了。
他没有敲门,他总是这样,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房间里,仿佛是从墙壁的阴影里直接凝聚出来的。
他能穿过上了锁的门,我知道,因为他与这栋老屋,与这片黑暗是一体的。
他给我带了食物,一块干硬的面包和一点清水。
他说,外面的世界充满了毒素,芭芭拉那些人正试图用甜言蜜语和光鲜的食物腐蚀我的意志,让我变得像他们一样肤浅盲目。
只有他,懂得如何保持灵魂的纯粹与坚韧。
他看着我吃下去,目光沉静,带着一种诗人洞悉一切的忧伤。
我吞咽得很艰难,但心里是暖的。
他在保护我,用他的方式。
他离开后,房间里留下了一种空洞。
不是寂静,是一种更具压迫感的存在性的空洞。
暗影又开始在墙角汇聚,这次它们不再仅仅是蠕动,我好像听到了细微的摩擦声,像无数沾满粘液的触手在相互纠缠。
它们害怕汤玛士,他只在这里,它们就蜷缩不动,他一走,它们就变得大胆起来。
我对着墙角厉声呵斥:
“滚开!他不允许你们伤害我!”
它们似乎停顿了一下,然后以更快的速度流淌起来,像是在嘲笑我。
门还是锁着的。
我当然试过,每次汤玛士离开,我都会去拧动那个冰冷的黄铜把手,用尽全身力气,直到肩膀酸痛。
它纹丝不动,像焊死在了墙上。
有时我会想,也许门外早已不是熟悉的走廊和楼梯,也许汤玛士用他强大的诗意,将我的房间从现实的结构中剥离了出来,悬浮在一片永恒的黑暗里。
这个想法让我感到一阵眩晕般的恐惧,但紧随其后的,却是一种奇异的安心。
这样也好,外面太危险了,这里……这里有他。
只是没有光。
天使台灯被他拿走后,黑暗就变得具有了重量和质感。
我伸出手,感觉手指像在浓稠的墨汁里划动。
我怀念那盏灯温暖的光晕,它曾经让这间屋子像个家。
但汤玛士是对的,依赖外物是软弱的表现,真正的光明应该来自内心,来自对他毫无保留的信仰。
我正在学习在黑暗中视物,学习用皮肤去感受他留下的气息。
我的记忆又出现了问题。
昨天,我在床底下找到了一只女人的耳环,样式很新潮,绝不是我的东西。
是芭芭拉的?她什么时候来过我的房间?她怎么敢!
一股灼热的怒火几乎要烧穿我的胸膛。
我拿着那只耳环,冲到门边,想等汤玛士下次来时质问他。
可仅仅过了几个小时,当我再次摊开手掌,手里却只有一小块来自墙皮的碎片。
耳环不见了。
是我产生了幻觉?
还是这个房间,它吞没了耳环,或者,它把它变成了墙皮?
我开始分不清睡着和醒着的界限。
梦里,汤玛士不再是那个沉默的守护者,他穿着像是导演才会穿的马甲,站在一片刺眼的强光后面,指挥着一些模糊的人影在湖边忙碌。
那些人影动作僵硬,像提线木偶。
我想走近他,脚下却踩进了冰冷刺骨的湖水里。
我低头,看见水里漂浮着无数张纸页,上面写满了他那些关于黑暗与湖水的诗句,墨迹正在被水化开,变得模糊不清。
我尖叫着醒来,浑身冷汗。
房间里的暗影躁动不安,像被我的噩梦惊扰了。
今天,我做了件大胆的事。
我搬动了那个旧木箱,就是之前发现报纸和胶片的地方。
我想找到更多关于他的东西,任何能证明他诗人本质的东西,来对抗那些不断试图钻进我脑子里关于电影的荒谬念头。
木箱很沉,散发着霉味和旧纸张的气息。
我把里面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小心翼翼地,像在举行某种仪式。
更多的诗稿,泛黄,脆弱,上面是他熟悉的、略显潦草的笔迹。
我抚摸着那些字母,仿佛能触摸到他的思想。这才是真实的他。
那些冰冷的机器,那些闪烁的影像,都是假象,是黑暗用来迷惑我的陷阱。
在箱子的最底层,我摸到了一个坚硬方形的物体。
不是胶片盒,我的心跳加快了,拿出来一看,是一个皮质封面的笔记本,非常旧,封面上没有任何字样。
我颤抖着打开它。
第一页,用粗重的笔触写着:
“《湖泊之歌》分场景剧本。”
剧本?
不,这不可能。
我快速翻动。
里面不是诗行,而是场景描述、对话、舞台指示。
“内景。老屋夜晚。”
“辛西娅(惊恐地):‘那影子在动!’”
“镜头推进,对准墙上的污迹。”
我的呼吸停止了。
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
这里面有我的名字。
他在写我?
不,他在“导演”我?
我发疯似的向后翻,纸页在我手中哗哗作响。
中间夹杂着一些铅笔素描,画的是这间屋子,画的是……一个蜷缩在角落的女人,身形瘦削,长发凌乱。
那是我。
画得惟妙惟肖。
最后一页,用红色的笔,写着几行字,笔迹和他写诗时一模一样:
“角色是否知晓自己仅为角色?”
“叙事之光一旦熄灭,阴影将吞噬舞台。”
“最终的场景:融合与寂静。”
笔记本从我手中滑落,掉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我的头……我的头要裂开了。
两种真相像两条巨蟒,在我脑颅中殊死搏斗。
一个声音在尖叫:
他是诗人!你爱他!他保护你!
另一个声音,冰冷而清晰:他是导演!你在他编排的故事里!那篇报道是真的!
“不——!”
我捂住耳朵,对着空气嘶喊。
“汤玛士!告诉我!哪个才是真的?!”
房间里只有我自己的回声,以及墙角那越来越响亮的摩擦声。
暗影在膨胀,它们似乎很高兴看到我的崩溃。
我蜷缩起来,把脸埋在膝盖里。
泪水滚烫,却无法温暖冰冷的皮肤。
如果连他都是假的,那我又是什么?
我的爱,我的恐惧,我的存在,难道都只是……一个故事里的情节?
过了很久,也许几个小时,我慢慢抬起头。
我看着地上那个摊开的笔记本,看着那些可怕的文字。
然后,我慢慢地、慢慢地爬过去,把它捡了起来。
我把它紧紧抱在怀里。
也许……也许这就是他的新诗。
一种用现实,用活人来书写的新诗。
他选择了我,作为他最伟大诗篇的主角。
这是一种荣耀,一种超越了凡俗爱情的结合。
芭芭拉永远无法理解这个。
她只会读那些印在书上死气沉沉的句子。
门锁着,是对的。
黑暗,是对的。
记忆的混乱,也是对的。
这都是他伟大创作的一部分。
我需要做的,不是质疑,而是顺从。
是演好他赋予我的角色。
暗影在动。
它们是他笔下的墨汁,是这首诗的韵律。
让他写吧。
让他导演吧。
我就在这里。
我和他,融为一体。
在这永恒黑暗的最终场景里。
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