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指挥使。”季回安率先开口唤道。
谢纵眉梢微挑,好整以暇道:“怎么,小季大人眼高于顶,还会主动和本座打招呼?”
季回安已经没了勤政殿中的那股急躁与冷峻,反倒是有些无奈。
“谢指挥使莫要打趣我,今日事出有因,如谢指挥使这般耳聪目明之人,自然心里头跟明镜似的。
否则也不会在殿前提及退婚的事。”
说实话,他是有些欣赏谢纵的。
在今日之前,他与谢纵之间根本就没有任何商量。
不过是察觉到有人在暗中窥测之后,他在宫门口时才那般失礼。
而谢纵,仅仅只凭着他的举动,就明白了背后潜藏的危机。
不愧是能坐到玄衣卫指挥使位置的人。
也不愧是阿妤的父亲。
想来阿妤的聪慧机敏大多遗传自谢纵吧。
而在勤政殿前那番瞧不上他,要阿妤与他退亲的模样,都差点让他信以为真了。
季回安不知道,若非亲事板上钉钉,谢纵是真的不愿意谢清妤嫁给他。
他在昭明帝面前说的那些,虽然是做戏,但字字句句也是心底最真的想法。
谢纵面色微微缓和了些:“那这会,你是怎么又敢与本座在这皇城之中交谈的呢?”
“自然是陛下的交代,陛下希望将相和。”季回安言语中透出一丝意味。
谢纵品了品,大约明白昭明帝的意思。
这是想让他们相互配合,又不想让他们关系太过亲近。
这个度...倒是需要慢慢地掌握。
谢纵有些烦了这般猜忌又要做戏的样子。
昭明帝年轻的时候也算是枭雄,到暮年竟也这般没有格局起来了。
“先不提这些,我问你,阿妤身上的断嗣草,你准备怎么办。”
谢纵眸色隐含担忧。
先前谢清妤中了断嗣草的事情,还是玄衣卫调查出来禀告给昭明帝的。
他自然对其中的缘由一清二楚。
只恨沈湛不知所踪,否则他定要将他千刀万剐才能平息自个儿的怒火。
自打认回女儿之后,这件事便是萦绕在谢纵的心中挥之不去。
原本依着他的性子,不过是没法生育,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但他的阿妤终是要嫁人,若瞧见旁人家儿女双全,免不了会伤心。
故而,能解的话还是解了好。
季回安听谢纵提及断嗣草的事,神色也郑重起来。
“以丹霞龙芽草为药引,制成的玉露丸可解断嗣草。”
丹霞龙芽草?谢纵觉得很是耳熟。
瞬间便想了起来,问道:“那不是南诏公主曾许诺的嫁妆?”
他那日只在太和殿中听说丹霞龙芽草能延年益寿,又可补缺损天元。
倒是不知道竟是解断嗣草的药引子。
“可丹霞龙芽草如今在阿丽亚的手中...”
谢纵在思考怎么样让人将丹霞龙芽草给抢到手。
却听得季回安补充道:“但很快就要到了衍王的府上。”
对,阿丽亚很快就要嫁给君晔了。谢纵突然觉得这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从衍王府中盗取丹霞龙芽草,总比从南诏人那里抢来容易的多。
衍王这人生性风流又不谙朝政,府中只面前有些家丁护卫,守卫并不怎么严苛。
可以说,根本就没什么难度。
“行,那本座就等着腊月初十那日。”谢纵突然觉得很是轻松。
季回安笑了笑,说道:“谢指挥使大可不必如此。”
谢纵不悦道:“你什么意思?害怕了?难道你不愿意阿妤的断嗣草得解?”
若是这样的话,他拼尽所有都不会让他女儿嫁给季回安的。
一个没法为阿妤全力以赴的人,要来何用?
季回安明白谢纵误会了,忙道:“谢指挥使听我把话说完。”
“当日设计阿丽亚公主,这局是我与衍王世子一道做下的。”
“他答应我,大婚之后便奉上丹霞龙芽草。故而不必去铤而走险,等着便是。”
谢纵这才恍然大悟,突然想到季回安和君晔本就是兄弟之交。
“好。不过,为免夜长梦多,最好还是初十那日便能拿到手。
能早一日给阿妤解毒也好。”
谢纵这话,季回安深以为然。
他势必是要初十当晚就问君晔要的,哪怕君晔误了洞房的吉时,也得给他将丹霞龙芽草交出来。
事情说定,二人也无法在甬道上站太久。
为恐太过打眼,谢纵背着手,朝宫门外走去。
而季回安跟在他身后,仍旧像是来时的模样,二人之间隔着友好的距离。
待到了宫门口,季回安便见一旁的金禄对着他眨眼。
他的眸色略微亮了一瞬。
听到一旁的金吾卫兵士对着谢纵告罪:“谢指挥使,都怪咱们没有看牢。
您的马儿不知为何突然狂躁,挣脱缰绳,不知跑到哪儿去了。”
兵士有些战战兢兢,众人皆知晓,谢纵的那匹马乃御赐之物,通灵性还骁勇善战。
若真的被他弄丢了,恐怕这个差事也得黄。
只希望谢纵能网开一面。
谢纵倒没觉得什么,他那马儿不会丢,想必现下已经回了谢府。
只是,他没了坐骑,难道要走回去?
天寒地冻,他虽然身子骨硬朗,也不想受这份罪。
再说他才打定主意要好好保养身子,怎么能随意受冻呢?
正当谢纵考虑是让人去谢府将马牵来,还是去太仆寺借一匹时,听到季回安的邀请。
他已经坐到了马车上,掀开帘子朝着谢纵道:“谢指挥使,若是不介意的话,你我共一车,如何?”
季府的马车倒是宽敞,坐上八人都绰绰有余。
坐季回安的车,谢纵有些抹不开脸。
可随即一想,待到阿妤嫁予他之后,自己是他的老丈人,便觉得这是季回安应该做的。
所以他很坦然地上了马车。
大刀阔斧地坐到了一侧。
季回安慢条斯理地替谢纵斟上一杯茶水。
冲着马车外的金禄道:“先送谢指挥使去谢府。”
车轮滚动,马蹄‘哒哒哒’地朝着谢府而去。
谢纵直到下了马车,朝大门而去时,才后知后觉发现,季回安也跟着。
这......
才坐了人家的马车,倒也不好开口赶人。
可......
就让他这么轻易地见阿妤吗?
谢纵突然额头上太阳穴突突直跳,惊觉着了季回安的道。
可他已经跟着入了外院,谢纵只好叹了口气,认栽。
谢府季回安从前也来过好些回,但却从未像如今这般闲适,就像是逛自个儿家的院子一般。
穿过长廊,跨过月洞门,抄曲折的小路,绕过假山,便到了梧桐居。
谢纵见季回安竟然越过自己,直奔梧桐居而去。
心中直呼,竖子,真是毫不掩饰。
季回安有些心急,他已经好几天没见到阿妤了,也不知晓她在谢府住的习不习惯,睡的好不好。
待他迈入院门时,却见院中的锦鲤池边的六角亭中,一左一右坐着二人。
薄纱幔帐垂下,仅一侧打开。
一人雪白狐毛披风,面颊莹白如玉,纤细的手指持着一枚黑色的棋子,在沉思。
蹙起的眉头如远山般渺渺。
季回安心兀地一软,不是他朝思暮想的阿妤又是谁呢。
而对面一袭玄色长袍,背脊挺直,一手摩挲着旁边的棋篓子,一手轻点石桌。
但他的眼神一直宠溺地笼罩在对面的人儿身上,显然根本没有心思下棋。
季回安神情微冷,毫不犹豫地朝亭中而去。
碧桃远远便瞧见季回安,在他还有几步之遥时,开口问安:“少主。”
厅中二人听到动静,纷纷转头望过来。
谢清妤瞬间燃起了灿烂的笑,不自觉地起身快步朝季回安而去。
“小季大人,今日怎得空来?”她笑的娇俏,季回安看的满心欢喜。
替谢清妤拢了拢披风,有些宠溺道:“这般冒失,外头冷,快些入亭子。”
谢英年瞧着二人并肩而立,宛若一对璧人,样貌气度相得益彰。
那衣袖之下握在一起的手,尤为刺眼。
他虽然明白,季回安和谢清妤已经定亲,自己并没有任何立场去说什么。
可他就是莫名的难受。
偏过头,看了眼外头阴沉沉的天,晦暗的像是一个巨大深坑。
似随时都会有灰烬般的大雪飘落。
而不知道为何,亭子里方才还冷暖适宜的炭火,一下子变得尤为让人燥热。
他片刻都待不住了,只想冲到外头,找个无人的地儿,好好地吹吹冷风,找回些理智来。
“阿妤,为兄想起来玄衣卫狱中还有个要犯没有审,便先去忙了。”
谢清妤笑道:“好,大哥快些去吧。”
谢英年朝季回安颔首算作招呼,便头也不回地出了院子。
季回安从容淡定地坐在石凳上,两指敛起衣袖,修长的手指一粒一粒地将棋盘上的棋子收起。
谢清妤想阻拦,又有些欲言又止:“棋局未完...”
“怎么,阿妤是打算让我与你,继续你与谢英年的棋局?”
季回安虽语调平淡,谢清妤却一瞬听出了他的酸味。
赶紧解释:“方才下了几盘,都是我输。难得这盘棋局有几分赢面,故而才不愿意就此罢手。”
季回安皱眉:“都是输?”
谢清妤点了点头,也在对面坐下,收拾起黑子来。
不得不说,谢英年的棋艺不错。
也不知道他跟季回安二人对弈的话,谁更胜一筹。
谢清妤抬了抬眼帘,看了对面专心收棋子的季回安一眼。
季回安仿似并未察觉,反倒是又问道:“输的很惨?”
谢清妤有些嗫嚅,她的棋艺是季回安教出来的,若是被季回安知晓她惨败的话,有些太伤他面子了。
谢英年也真是的,一点也不懂得手下留情。
她没有回话,季回安大约明白。
没有继续问她与谢英年棋局的事,反倒是将棋盘摆好。
稍稍往谢清妤的方向推了推。
“再来。”
谢清妤听话地捻起一枚棋子,落在棋盘的中央。
季回安丝毫不用考虑,瞬间便落下一字。
谢清妤继续落子,季回安回回都不假思索,落子的速度飞快。
你来我往,谢清妤的额上渐渐沁满了汗珠。
终于,在季回安落下一子之后,谢清妤认输:“我输了。”
不过一刻钟不到的时间,棋局就以摧枯拉朽之势倾倒。
她输的惨烈非常。
“再来。”
季回安薄唇轻启,落下两个字后,便又迅速地收拾棋盘。
谢清妤无法也只好跟着他的步伐。
新一轮的棋局开始,同样,极其快速地又输的一败涂地。
“再来。”
又输。
“再来。”
“再来。”
......
“不来了不来了,小季大人,我认输就是。”
谢清妤也有些情绪上来,她不明白季回安为何将她的棋虐成那样。
分明知晓她的棋艺,却又明知如此地折腾她。
季回安见谢清妤有些着恼,唇角微微上扬。
眉梢带着些饕足之意。
“阿妤,你这棋艺,日后还是莫要与除我之外的人对弈。”
谢清妤抬眸斜睨了他一眼,他以为人人都如他一般残暴吗?
下棋就下棋,非得厮杀的这般难看,一点面子都不给她。
“小季大人此言差矣,正因为棋艺不佳,才要时常寻人讨教才对。”
季回安眉心一跳,“寻人讨教?谢英年吗?”
谢清妤见他不悦,却也脾气上来不愿意给他捋毛。
“大哥的棋艺不错呢。”
“哦?是吗?”季回安语调带着一丝讽刺。
大哥?喊的可真亲热。
季回安的心里别扭极了。
“但你的大哥想必接下来的日子会忙的没空陪你下棋呢。”
谢纵接下了襄助五城兵马司的差事,如今谢英光已经不在玄衣卫,谢英年要挑大梁。
再说,就算他不忙,那么他也会让他忙起来的。
“他的棋艺,有我好?”季回安又问。
谢清妤听着这个危险的问题,思索着答案。
想到方才被虐的身心受辱,立马回答:“没有,小季大人胜大哥良多。”
季回安见她这般乖觉的模样,才收起了身上的那股子不悦。
“阿妤,看着我。”
谢清妤不明所以,抬眸。
“你可知我为何会一遍一遍地反复与你对弈?”
为什么?打翻了醋坛子?谢清妤不敢回答。
不过季回安好似并非是等她的一个回答。
而是直接给出了答案。
“日后,不论何时,你若是忆起梧桐居对弈,想的唯有我。
咱们的棋局将会让你记忆深刻,丝毫想不起曾与他人也在此地对弈过。”
季回安那该死的占有欲,让谢清妤恍然大悟。
那双清凌凌的桃花眸定定地看向季回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