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先生强行摁下心头涩意,低声说:“那小侯爷接下来打算如何?”
“如何?”
东青自嘲道:“我还能如何?”
人在屋檐下,他也得低头。
“东方博不是要赶尽杀绝吗?按他说的办。”
“只是……”
东青反复吸气后,用力闭了闭眼说:“遇民皆抓审,遇户必搜,实在太过。”
“先生去叮嘱咱们底下的人,做个样子就行了,不得扰民乱本。”
在东方博的一意孤行下,他暂时唯一能做的只能到此。
剩下的……
东青缓缓呼气:“就看皇城那边给的答复了。”
谁都看得出来,东方博执意不和谈,要将安王一党置于死地的原因很简单:洛安曾在安王府上小住过一段时间。
东方博的占有欲强到可怕,禁不起一丝一毫的猜测忌惮。
安王一日不死,在他看来就是试图玷污自己女人的污点。
东方博心高气傲,根本忍受不了。
祸端的根源出在洛安身上。
偏偏东方博还对洛安的话言听计从。
哪怕是所有人都知道,谈和稍候处置,才是最好的策略。
但有了这么两个拦路虎,谁都只能咬着牙忍。
舒先生怅然一笑后点头道:“小侯爷放心,之前咱们所经之地百姓并未受到太大的影响。”
“在咱们能庇护到的范畴内,尽力就是心安。”
东青呵了一声说不出话,眯眼看着正在不断朝着烛火扑过去的飞虫,突然说:“贵安郡那边怎么样了?”
“就那个叫牧恩的。”
东青带兵途经贵安郡时,意外帮了牧恩的一个小忙,而后从牧恩的手中机缘巧合得到一批止血粉。
在亲眼见证到止血粉的神奇之处后,东青又花费重金买了一批。
事后逐渐有了联系。
舒先生说:“牧恩年纪小,但性子沉稳手腕也惊人。”
“小侯爷交代他的事情办得很不错。”
东方博下令让人像过境蝗虫似的冲荡四处,绞尽脑汁搜查从安城窜逃出去的人。
受到惊吓的百姓举家外逃,成了一大圈没头没脑的苍蝇。
东青明着没和东方博作对,私底下却安排人尽可能安抚这些流民,将他们尽可能往贵安郡引。
他的人不方便露面安置,只能暂时交给牧恩。
出人意料的是,牧恩居然办得很好。
舒先生还在说:“被引导入贵安郡的流民暂时有了落脚安身的地方,每日施粥也确保了大部分人可以活下去,只是……”
看着东青飞挑起来的眼尾,舒先生苦笑道:“这些花费的都是小侯爷的私产。”
“长此以往下去,只怕是……”
撑不住。
东青担的是皇室养子的头衔,每月领的是皇室子的月俸,五百两。
五百两对寻常百姓而言已是巨款。
对于东青而言却是杯水车薪。
东青父辈积攒下的底蕴,早被皇室借着养他的名义搜刮一空,仅剩的都是忠仆拼命隐藏才得以保住。
安抚流民一日,消耗的都是东青自己的东西。
私产不丰,早晚被吃得穷家垮灶。
东青眉心突突一跳,麻木道:“现在就没钱了吗?”
舒先生实事求是:“有点儿,不过不多。”
“照着目前的开销,最多可以再支撑一个月。”
“那就先撑着。”
东青捂住脑门闷闷地说:“能吃一日算一日吧,等我也山穷水尽了……”
那就是饿死谁,也跟他没有关系了。
更何况那些人本来就跟他没关系……
东青倏而睁眼:“对了,安王身边的那个人找到了吗?”
“到底是谁在给他供粮供药,查清楚了吗?”
舒先生陷入不可应答的沉默。
而此时的另外一个地方,两道修长的身影在夜色中相对而立,看向对方的眼里都堆满了不可言说的玩味。
季凡先笑了:“楼少爷,好久不见啊。”
阔别许久,故人再度相见。
楼不言一身青衫文质彬彬,展扇一笑温雅得很:“谢首领,又或许……”
“我该称你一声,季公子?”
两道视线隔空而撞,季凡不甘示弱地冷笑:“如此说来我也是嘴拙,毕竟阁下现在是王爷看重的空山先生,好像和楼家无关?”
两个披着假面皮的虚伪人静静地打量着对方,少顷后低笑声骤起。
楼不言古怪道:“是谁有那么重要吗?”
能活到这里,还得了安王信任的人,是千年的狐狸,何必站在夜色里说自己不信古怪?
他们会出现在这里,本来就是最大的古怪。
不过楼不言还是有些好奇:“你来这里,是沛县那个逃跑县令的意思?”
季凡要笑不笑。
楼不言瞬间了然:“哦,不是。”
“那就只能是你自己的意思了。”
季凡挑眉哦了一声,楼不言轻笑道:“看样子你和那个刘大人,也不是一伙儿的啊。”
“你的戏很真啊。”
季凡啧啧几声,懒洋洋地往树干上一靠,抱着胳膊说:“你也不差啊。”
“靠着一手取之不尽时刻供应的粮食,已经是安王的心腹了,安王来日一旦事成,岂不是要封王加宰?”
“你……”
“我来这里是为了报灭门之仇,你呢?”
楼不言打断季凡的挖苦,似笑非笑地说:“近日无怨,难不成你是远日有仇?”
“你给安王提供价值千金的止血粉,你又是为了什么?”
季凡面皮上的假笑微有凝滞。
楼不言却只是看了一眼就笑了:“不过我也无所谓你是想要什么。”
他想做的,眼下已经做得差不多了。
至于当时掺和进楼家灭门一事的季凡,他也没忘。
不过现在还没到杀季凡的时候。
楼不言掸了掸袖口,轻飘飘地说:“等今晚安然度过,世上就没有空山先生这么个人了。”
“看在你没揭穿我的份上,祝你也早日得偿所愿。”
楼不言说完,不管季凡的反应转身就走。
季凡站在原地看了半晌,突然冷笑:“别的不好说,胆儿是真的肥。”
明知道打不过他还敢挑衅,该说楼家的少爷傲骨仍在吗?
狗屁不是!
季凡心烦意乱的脚尖点地,蹿到树上坐好,舌尖蠕动反复咂摸楼不言的话,眼底嘲色更浓。
平息?
这好不容易搅动起来的战乱,怎么可能会被平息下去?
“不可能的啊……”
这样吃人的世道,还是越乱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