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中谜
民国二十三年,上海霞飞路当铺来了个破衣烂衫的年轻人,怀里裹着面青铜镜。
“这是祖上传的,”他指尖叩着镜面,裂纹蛛网般扩散,“您给个价。”
掌柜的接过镜,突然瞳孔骤缩——镜中映出的不是自己皱纹横生的脸,而是个穿旗袍的姑娘,正背对着他梳头。乌发垂落间,后颈有颗朱砂痣。
当晚,当铺起火。街坊邻居看见掌柜的举着镜子往火里冲,嘴里喊着“阿芙”。第二天在灰烬里找到他时,掌心还攥着块碎镜片,映着半张焦黑的脸。
三个月后,留洋归来的苏晚棠在古董店遇见那面镜子。裂纹已用金线补好,她刚触到镜面,忽闻身后有人轻笑:“小姐可曾见过奴家?”
转身却空无一人。
深夜,苏晚棠在镜前卸妆,忽见镜中自己放下眉笔,缓缓转头。那张脸与她一模一样,却挂着泪:“姐姐,救我……”
镜中世界开始渗透现实。苏晚棠发现每当月圆,镜中姑娘就会出现在床边,用带血的指甲在墙上画牡丹。她后颈的朱砂痣越来越红,像要滴出血来。
“我是阿芙,”某天镜中人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如碎玻璃,“被人剜了心,埋在镜子里。”她伸出手,腕间有道深可见骨的刀痕,“他们说,用活人血养镜,能召回亡魂。”
苏晚棠在老宅地窖找到一本旧账,1912年的记录里写着:“镜仙祭,需处子血,心肝为引。”泛黄的纸页间夹着张照片,穿旗袍的阿芙站在雕花镜前,身后站着个穿马褂的男人——正是当铺掌柜年轻时的模样。
“他骗我要做镜中仙,”阿芙的指尖划过镜面,裂纹里渗出暗红液体,“结果把我封在镜里,每隔十年就找替身换血。”她忽然贴近镜面,眼珠诡异地凸出,“姐姐,你闻见腐臭味了吗?那是我烂在镜子里的心脏……”
月圆夜,苏晚棠握着匕首站在镜前。阿芙的手穿过镜面,冰凉的指尖抚过她后颈:“快刺进来,这样我们就能缓过来了……”
刀刃刺入的瞬间,镜中裂出无数碎片。苏晚棠看见无数个自己倒在血泊里,每个碎片里的阿芙都在笑。最后一片镜面落下时,她终于看清古董店老板的脸——那个总用金丝眼镜遮着眼的男人,正是旧照片里的马褂青年。
“第十个替身了,”他用手帕擦着镜片,“镜仙马上要醒了。”
苏晚棠感觉有什么在身体里蠕动,低头看见自己后颈的朱砂痣正在蔓延。镜中传来阿芙的笑声,混着骨头错位的咔嗒声:“姐姐,欢迎来到镜中世界……”
窗外,月亮红得像块凝血。古董店的柜台上,第十一面镜子开始渗血,镜面映出两个重叠的身影:穿洋装的苏晚棠和穿旗袍的阿芙,她们同时转头,对着暗处微笑。
“下一个替身,该来了吧?”
苏晚棠的指尖抠进掌心,指甲缝里渗出的血珠滴在镜面裂纹处,瞬间被金线吸得一干二净。古董店老板的金丝眼镜闪过冷光,他从柜台下摸出个铜铃,铃舌竟是用人的指骨磨成。
“1912年第一次祭镜,阿芙的血渗进镜纹时,镜仙的影子就已经在她瞳孔里生根了。”他摇着铃,墙角阴影里爬出无数黑发,每根发丝末端都粘着半片指甲,“你以为她是受害者?十年前第一个替身受刑时,她就在镜里对着鲜血笑呢。”
镜中突然传来玻璃碎裂的尖啸,阿芙的脸从无数碎片里拼合,嘴角裂到耳根:“他骗你的!镜仙需要的不是替身,是……”话未说完,她的喉咙里涌出黑色虫卵,每只虫都长着苏晚棠的眼睛。
老板甩袖甩出一把符纸,每张符上都画着相同的牡丹——正是阿芙用血水画在墙上的图案。符纸贴在镜面上,苏晚棠看见自己的倒影被烧出一个个孔洞,露出背后层层叠叠的镜面世界:每个镜中都有个穿旗袍的女子,后颈朱砂痣的位置插着不同年份的怀表。
“1923年的替身把镜仙的茧养到第三层,1933年的你养到第七层……”老板的铃响得越来越急,那些黑发开始编织成茧,“等第十一层茧成,镜仙就能踩着替身的骨头破茧而出——而你,苏晚棠,你脖子上的朱砂痣本该在十年前就出现的。”
苏晚棠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塞给她的玉佩,碎玉里嵌着半片镜纹。记忆如潮水倒灌:七岁那年,她在老宅地窖看见母亲举着匕首对着镜子,镜面里另一个母亲流着泪摇头,后颈朱砂痣红得像要滴穿皮肤。
“妈!”她脱口而出,镜中阿芙的脸突然模糊,变成母亲年轻时的模样。那些黑色虫卵在她掌心聚成母亲的声音:“小棠快跑,镜仙的茧……在你身体里……”
老板的符纸燃尽最后一张,茧已缠上苏晚棠的脚踝。她抓起桌上的碎镜片划向手腕,鲜血溅在镜面上的瞬间,所有镜面同时浮现出同一个场景:1912年的雕花镜前,穿马褂的青年抱着垂死的阿芙,镜中却映出两个 identical的阿芙,一个在笑,一个在哭。
“原来……你才是第一个替身。”苏晚棠看着镜中逐渐重叠的母亲与阿芙,终于明白每个十年的“替身”都是镜中人生出的残影,而真正的阿芙,早在百年前就和镜仙融为了一体。
茧裹住她的肩膀时,苏晚棠突然把碎镜片刺向自己后颈的朱砂痣。剧痛中,她听见无数个自己的尖叫,看见镜中茧房层层剥落,露出最深处蜷缩的少女——那是真正的阿芙,后颈干干净净,没有朱砂痣。
“她们才是镜仙的茧……”阿芙咳出黑血,指向那些正在崩溃的镜面残影,“用替身的执念织茧,用新的影子当茧衣……”
老板的铜铃掉在地上,指骨铃舌滚到苏晚棠脚边。她看见铃身上刻着的字:“民国十二年,阿芙赠夫君”。而所谓的“夫君”,正对着镜子发抖,镜中映出他早已溃烂的左胸——那里本该装着心脏的位置,嵌着半面古镜。
“原来你才是第十个替身。”苏晚棠踩碎铜铃,镜中所有残影同时发出尖啸。月光穿过破窗,在茧上织出蛛网般的裂纹。当第一缕晨光刺破茧房时,她终于看清古董店的真实模样:四周墙壁嵌满了镜子,每面镜中都映着同一个清晨——1912年3月15日,阿芙第一次对镜梳妆的日子。
阿芙从碎镜中走出,身上的旗袍褪成淡紫色的雾。她抚过每面镜子,镜中残影纷纷化作光点:“百年了,每个替身都以为自己是破局者,却不知道……”她转头看向苏晚棠,眼中映着初升的太阳,“镜仙的茧,从来都在镜外。”
苏晚棠低头,腕间的刀痕正在愈合,后颈的朱砂痣已消失不见。古董店的木门吱呀作响,门外是1933年的上海街头,车水马龙中,某个穿马褂的男人正抱着一面新的青铜镜,走向下一个十年。
而她的掌心,躺着半片刻着“民国二十三年”的怀表碎片——那是从她自己血肉里挖出来的茧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