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乐是被一阵浓郁的草药味呛醒的。
他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白色天花板，鼻尖萦绕着苦涩的药香，四肢百骸传来阵阵脱力的酸痛，尤其是丹田处，那片空洞感依旧清晰，像是被生生剜去了一块。
“梧桐？”他下意识地侧过头，声音沙哑得厉害。
预想中那张带着淡绿色纹路的白皙脸庞并未出现，身侧的床铺空荡荡的，只有被褥被压出一道浅浅的褶皱，证明这里曾有人坐过。
齐乐的心猛地一沉，挣扎着想要坐起身，却被浑身的酸痛拽回床上。他环顾四周，这是一间简洁的病房，墙上挂着道家的符咒，角落里燃着安神的檀香，显然是道门的疗伤之地。可梧桐呢？她明明和自己一起被许轩带走的，怎么会不在？
“水……”他嗓子干得冒烟，刚吐出一个字，病房门就被轻轻推开。
一名身着灰色道袍的年轻弟子端着药碗走进来，见他醒了，脸上露出喜色：“齐先生，您醒了！感觉怎么样？”
“梧桐呢？”齐乐抓住对方的衣袖，急切地问道，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和我一起的那个白衣女子，她在哪？”
年轻弟子愣了一下，随即露出困惑的神情：“齐先生，您说什么？许首领带回来的只有您一个人啊。”
“不可能！”齐乐猛地拔高声音，胸口一阵起伏，“我亲眼看到她和我一起倒下的，许轩不可能只带我一个人回来！”
“真的只有您一个人。”弟子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连忙解释道，“当时您昏迷不醒，梧桐姑娘……哦不，那株巨树消散后，并没有什么白衣女子。许首领抱着您回来时，只说您受了重伤，让我们好生照料，没提过其他人。”
齐乐怔怔地看着对方，弟子的眼神不似作伪。可这怎么可能？他明明将梧桐从西王母的控制中拉了回来，明明在失去意识前将她揽入怀中……难道那只是他的幻觉？
不，不是幻觉。《山海经》还在他怀里，封面的纹路虽黯淡，却残留着与梧桐魂魄共鸣过的暖意。
“我要去找她。”齐乐掀开被子，不顾弟子的阻拦，踉跄着下床。双脚落地时，一阵天旋地转袭来，他扶着床头柜才勉强站稳，丹田处的空洞感仿佛被无限放大，连带着心脏都抽痛起来。
“齐先生，您伤势未愈，不能出去！”弟子急得拉住他，“外面还在清理战场，很危险！”
“放开我。”齐乐的声音冷得像冰，眼神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她一定出事了。”
他挣脱弟子的手，踉跄着冲出病房。外面是道门临时搭建的营地，不少受伤的弟子正在接受治疗，空气中除了药味，还残留着淡淡的妖气。齐乐辨了辨方向，朝着记忆中豫园的方向走去——他记得，梧桐最后倒下的地方，就在那里。
刚走出营地范围，一阵剧烈的能量波动突然从远处传来。齐乐抬头望去，瞳孔骤然收缩。
那是仙舟与建木破碎的方向，残碎的木片与霞光还在半空中悬浮。而在那片狼藉的中心，一道熟悉的白色身影正悬在半空——是梧桐！
可她此刻的模样，却让齐乐的血液几乎冻结。
梧桐身上不再是那件素白的长裙，取而代之的是一身由无数深绿色藤蔓编织而成的铠甲，藤蔓上的尖刺闪着幽蓝的光，与她白皙的肌肤形成诡异的对比。她的双目紧闭，眼角的绿色纹路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深邃，周身散发着狂暴而混乱的妖气，显然再次被某种力量控制。
而她正朝着一个人猛扑而去——许轩！
许轩显然也没料到会突然遭到袭击，他刚处理完手头的事务，正站在废墟前观察建木的残骸，此刻见梧桐带着毁天灭地的气势扑来，脸上闪过一丝惊惶。
“梧桐？！”许轩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指尖条件反射般一点。
“噌——”
一声清脆的剑鸣响起，他背后的剑匣突然打开，一柄三尺长剑裹挟着金色的灵光冲天而起，自动落入他手中。剑身流转着凌厉的剑气，那是道家代代相传的法器“斩妖剑”，专斩妖邪，从不留情。
梧桐的身影已近在咫尺，她的速度快得惊人，藤蔓铠甲在空气中划出残影。许轩握着斩妖剑的手微微一颤，眼中闪过一丝犹豫——他认出了这张脸，知道她是被操控的。
可太迟了。
身体的本能快过意识，当许轩反应过来想要收剑时，斩妖剑已经带着破空的锐响，直直刺向梧桐的胸口。
齐乐目眦欲裂，喉咙里发出一声绝望的嘶吼：“不要——！”
他拼尽全力想要冲过去，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柄金色的长剑，毫无阻碍地穿透了梧桐身上的藤蔓铠甲。那看似坚固的铠甲，在斩妖剑面前竟脆弱得如同纸糊，连一丝阻拦都没能做到。
“噗嗤——”
长剑入体的声音清晰地传来，在寂静的废墟上空格外刺耳。
梧桐的身体猛地一僵，紧闭的双目骤然睁开。她的瞳孔不再是混沌的青绿，而是恢复了片刻的清明，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映出许轩惊愕的脸，也映出远处狂奔而来的齐乐的身影。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吐出一口淡绿色的血液。
齐乐冲到近前时，正好看到梧桐胸口的光芒骤然黯淡——那是她妖丹的位置。斩妖剑不仅穿透了她的身体，更彻底摧毁了她的妖丹。
“梧桐！”齐乐接住缓缓倒下的身体，藤蔓铠甲在她失去意识的瞬间化作点点绿光消散，露出底下那件染血的白衣。他颤抖着伸出手，想要按住她胸口的伤口，却发现那伤口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溃烂，淡绿色的血液顺着他的指缝流下，带着草木枯萎的气息。
许轩呆立在原地，握着斩妖剑的手不住地颤抖，剑身的金光渐渐褪去，露出古朴的青铜底色。他看着齐乐怀中气息奄奄的梧桐，又看了看自己沾满绿色血液的剑，喉咙里发不出任何声音。
“你……”齐乐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声音嘶哑得如同泣血，“你为什么要杀她？！”
许轩张了张嘴，却发现任何解释都显得苍白无力。他不是故意的，可剑确实是他刺出去的，妖丹也是他亲手摧毁的。
梧桐躺在齐乐怀里，胸口的起伏越来越微弱。她看着齐乐，嘴角突然勾起一抹极淡的笑容，像是春风拂过初生的嫩叶。她伸出手，想要触碰齐乐的脸颊，指尖却在半空中无力地垂下。
梧桐的身体在齐乐怀中彻底失去了温度，那双曾流转着灵慧与温柔的眸子，此刻像蒙尘的琉璃，空洞地凝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最后一丝微弱的气息从她唇间消散时，齐乐周身的空气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骤然压缩，又在下一秒猛地炸开。
狂暴的灵力如同挣脱枷锁的凶兽，从他体内咆哮着涌出。那灵力不再是往日的温润平和，而是裹挟着撕裂一切的戾气，所过之处，地面龟裂，碎石悬浮，连空气都被搅得发出痛苦的呜咽。许轩被这股力量冲击得气血翻涌，他看着齐乐那张因极致的痛苦而扭曲的脸，心中警铃大作——这是濒临崩溃的征兆。
“不好！”许轩低喝一声，几乎是凭借本能向后急退。他足尖点在残破的地砖上，身形如遭劲风推动的纸鸢，瞬间掠出数丈开外，道袍的下摆被灵力的余波扫得猎猎作响。他知道，此刻的齐乐已是一颗随时会引爆的炸弹，靠近分毫都可能粉身碎骨。
可他退得再快，也快不过人心的躁动。
驻守在废墟边缘的军队早已按捺不住。先前仙舟坠毁时，他们被妖族与道门的混战挡在外侧，只能远远观望，错失了“建功”的良机。此刻齐乐爆发的灵力波动如同黑夜中炸响的惊雷，瞬间击中了他们紧绷的神经——那是远超寻常妖邪的能量反应，是绝好的目标。
“就是那里！有强大的能量源！”有人在队伍里嘶吼，声音里带着压抑许久的兴奋。
“开火！别让它跑了！”
“砰——”
第一声枪响像是点燃引线的火星，尖锐地刺破了废墟的死寂。
许轩刚稳住身形，听到这声枪响，心脏骤然缩成一团。他猛地回头，冲着军队的方向厉声嘶吼：“住手！那是自己人！不准开火！”
可他的声音在密集的枪炮声中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刹那间，无数道火舌从掩体后窜出，子弹带着刺耳的破空声，像密密麻麻的毒蜂，朝着齐乐的方向扑去。更有几发炮弹拖着橘红色的尾焰，划破天空，在半空中留下狰狞的轨迹。那些士兵甚至没看清目标究竟是什么，只凭着仪器上疯狂跳动的能量数值，便扣动了扳机——在他们眼里，这不过是又一个需要清除的“异类”。
齐乐对这一切恍若未闻。他的指尖还残留着梧桐淡绿色的血温，怀中的身体正在发生诡异的变化。淡绿色的光晕从梧桐身上弥漫开来，像一层薄纱裹住了她，光晕散去时，原地的白衣身影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棵遮天蔽日的梧桐树。
那树干粗壮得需七八人合抱，枝桠向四周延伸，仿佛要触碰到天边的云层。可每一片叶子都失去了往日的翠绿，变成了枯槁的灰黄色，叶脉干瘪如死虫的翅膀；树皮龟裂，露出底下暗沉的木质，毫无生机可言。这是梧桐的本体，却随着她的死亡，彻底沦为了一截失去灵魂的枯木。
混乱的枪炮还在继续，一颗流弹不知怎地偏离了轨迹，擦过一根干枯的枝桠。火星溅落在堆积在树根处的枯叶上，如同水滴落入滚油。
“轰！”
干燥的枯叶瞬间燃起明火，火苗沿着树干向上攀爬，舔舐着早已失去水分的枝桠。不过片刻功夫，熊熊烈火便冲天而起，将整棵巨树吞噬。火焰发出“噼啪”的爆响，像是在嘲笑这短暂的生命，浓烟滚滚，遮蔽了半边天空，将阳光染成了诡异的橘红色。
齐乐站在火海前，一动不动。冲天的火光映在他空洞的瞳孔里，却照不进一丝温度。他看着那棵曾为他遮风挡雨、曾与他低语的梧桐树，在烈火中扭曲、坍塌，最后化为一堆焦黑的木炭。
体内的灵力仍在疯狂翻涌，却不再是向外爆发，而是转而向内撕扯。他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渗出血迹，可他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许轩站在远处，看着那片将天地都染成血色的火海，看着那个在火前如雕塑般僵硬的身影，突然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他知道，有些东西，随着这场大火，彻底化为了灰烬。而有些东西，才刚刚开始燃烧。
火焰还在疯狂窜升，将天空烧得一片赤红。齐乐始终站在原地，仿佛与那片火海融为了一体。就在这时，一道金色的身影悄然出现在他身侧——是凤皇。
自始至终，凤皇都沉默地悬浮在半空，金色的眼眸望着梧桐从失控到陨落，再到本体化为枯木被烈火吞噬。此刻它敛去了周身的神光，只是安静地停在齐乐身边，尾羽垂落，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悲戚。或许在梧桐身上，它看到了某种同源的孤寂，又或许，是这焚尽一切的火焰，唤醒了它血脉深处对毁灭与重生的共鸣。
齐乐没有看它，甚至像是没察觉到它的存在。他的目光死死锁着那棵在烈火中逐渐崩解的梧桐树，瞳孔里跳动的火光越来越暗，最终只剩下一片死寂。当又一波炮弹拖着尾焰袭来时，他没有躲，凤皇也没有动。
那些炮弹本是能对仙舟造成重创的利器，此刻却在靠近火海的瞬间，外壳被高温炙烤得通红，引线尚未燃尽便已熔化。“砰砰”几声闷响，炮弹在离齐乐还有数丈远的地方炸开，却没能掀起预想中的破坏——高温让火药提前燃爆，冲击力在灼热的气流中被迅速消解，碎片刚飞出去就被火焰吞噬，连一丝涟漪都没能在火海中激起。
军队的炮火还在继续，却像是在对着一团无形的屏障徒劳攻击。而屏障中央，齐乐与凤皇的身影已被越来越高的火焰彻底吞没。
火光中，齐乐的衣袍被灼烧得猎猎作响，头发被热浪卷得狂舞，可他依旧纹丝不动。凤皇展开羽翼，金色的羽毛在火舌中闪烁，竟像是在吸收着火焰的力量，原本黯淡的光泽渐渐复苏，却带着一种近乎毁灭的炽烈。
没有人知道齐乐在想什么，也没有人知道凤皇为何选择留下。只有那片熊熊燃烧的火海，在废墟之上越烧越旺，将齐乐的沉默、凤皇的决绝，连同那棵梧桐树最后的残骸，一并裹入了无边无际的烈焰之中。
远处的许轩看着那片连炮弹都无法穿透的火海，突然明白了什么。他缓缓收回目光，握紧了手中的斩妖剑，剑身的青铜底色在火光映照下，泛着一种沉重的暗红。
这场火，烧的不仅是一棵枯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