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御书房光滑的金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龙涎香在晨光中静静缭绕,却驱不散那份弥漫在空气中的、无形的沉重。
皇帝唐世成端坐于御案之后,明黄的常服在日光下显得有些晃眼,他面容平静,但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缓缓扫过下首坐着的三人时,却带着足以穿透人心的力量。
左相施元恒眼帘微垂,双手自然交叠置于膝上,看似平静,唯有指尖在袖中无意识地捻动着,泄露着内心的波澜。
他对面,素来只闻丝竹声、不理朝政的纪王唐世纪,正努力维持着镇定,但微微急促的呼吸仍显露出他的紧张。
一旁掌管宗亲事务的宗正寺卿唐世渊,更是面色凝重,手指紧紧攥着紫檀椅的扶手。
皇帝没有过多寒暄,待内侍奉茶退出后,便开门见山,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字字清晰:“太子不堪大任。
此前东境叛乱,国家危难之际,其身为储君,不思挺身而出,反生怯懦退避之心,失德失望,已不堪为社稷之主。朕,欲废之,另择贤能,以安国本。”
“陛下!”
“皇兄!”
纪王与宗正寺卿几乎同时惊呼出声,慌忙起身离座,深深躬下身去,袍袖因动作急促而带起微风,拂动了近处的烛火。
施元恒也随之起身,动作沉稳,却同样面色肃然,如同山雨欲来前的寂静峰峦。
唐世纪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意,急声道:“陛下,储君乃国本,牵一发而动全身!太子虽有不当之处,然……然废立之事,干系太大,乃陛下家事,臣……臣等实不敢妄议啊!”
唐世渊也连忙附和,语气恳切:“皇兄,纪王所言极是!此事关乎天家体统,祖宗规制,臣弟等……实在不便置喙,还请皇兄圣心独断。”
他将“家事”和“祖宗”抬出,希望能让皇帝收回成命。
皇帝的目光掠过他们惶恐的脸,最终落在施元恒身上,带着审视:“施爱卿,你也如此认为吗?储君之位,仅仅是朕的家事?”
施元恒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满室的沉重都吸入肺中,再缓缓吐出。
他迎上皇帝的目光,语气沉缓而清晰,在寂静的御书房内格外分明:“回陛下,储君之事,既是天家传承,更是关乎大乾江山永固、亿万黎民福祉的国政。臣,不敢以家事视之。”
皇帝微微颔首,脸色稍霁,抬手示意三人重新落座,那动作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都坐下。今日在此地,朕要听的是真话,是你们为大乾江山计的肺腑之言。
无论说什么,对错与否,朕,皆恕尔等无罪。畅所欲言,不必拘束,也不必揣摩朕意。”
御书房内再次陷入沉寂,只闻彼此压抑的呼吸声。
纪王与宗正寺卿交换了一个眼神,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为难与惊惧。
最终,还是纪王唐世纪硬着头皮,率先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带着几分干涩:“陛下……若,若真要另择贤能……臣以为,三皇子玉仁,性情温厚,仁孝谦冲,饱读诗书,待人宽和,在宗室中素有雅望。或……或可承陛下仁德之风,使天下休养生息。”
他说得小心翼翼,每一个字都仿佛在舌尖斟酌过,一边说一边用余光观察着皇帝的脸色。
皇帝面无表情,未置一词,只是指尖在光滑的御案上轻轻点了一下,那细微的声响却让唐世纪心头一跳。
宗正寺卿唐世渊见状,知道躲不过,只得接话道:“皇兄,三皇子确乃仁厚之选。不过,五皇子玉和,天资聪颖,机敏过人,曾在工部观政时对漕运修缮提出数项切实建言,显露出理事之才。
且其母族简素,若立为储,可免外戚权重之患,于国于民,长远来看,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他试图让自己的推荐显得更为客观,着眼于朝廷的稳定。
两人说完,目光都不由自主地瞟向一直沉默如深渊的施元恒。
皇帝也再次将视线投向他,那目光似乎能穿透一切伪装:“施爱卿,你久历朝堂,熟知国政艰难,依你之见呢?”
施元恒缓缓抬起头,眉宇间凝结着深深的思虑,仿佛在权衡着江山之重。
他沉吟片刻,方才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落在每个人耳中:“陛下,三皇子仁厚,五皇子聪敏,皆是我大唐皇室栋梁,各有千秋。”
他先是对两位亲王的提议表示了礼节性的认可,语气平和,旋即话锋微转,如同静水流深下的暗涌,“然,正如陛下所言,储君之位,非仅贤能即可胜任。
如今之大乾,内乱初平,百废待兴,人心思定亦思进;外有妖族环伺,其心不死;楚盟虽结,利益攸关,不可全恃;藩王虽退,然裂土之念未绝,犹待安抚震慑。
未来之君,所需者,非仅仁厚守成之德,或机敏理事之才,更需有定鼎乾坤之魄力、总揽全局之远见、驾驭复杂局面之铁腕,以及……足以震慑内外、凝聚天下的威望。”
他略微停顿,感受到皇帝投来的目光更加专注深邃,继续沉稳地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引导:“此非寻常守成之时,实乃破局立新之世。
储君人选,关系国运兴衰,臣以为,当选派一位能承陛下之志,锐意进取,胸有丘壑,且能得军心、民心双重拥戴者。
其才其德其威,需经得起大风大浪之考验,方能带领大乾,于这纷扰乱世中,劈波斩浪,再开新天。”
他这番话,说得极其谨慎周密,没有提名道姓,却将选择的标准陡然拔高,明确指向了更具开拓性、威望和现实功绩的继承人。
他没有直接否定三皇子的“仁”和五皇子的“敏”,却巧妙地暗示,在当前波谲云诡的局势下,仅有这些是远远不够的。
那“军心、民心”、“大风大浪”、“劈波斩浪”等词,如同无形的钩子,精准地指向了那个刚刚立下不世战功、声望正隆的身影——尽管他此刻只字未提。
纪王和唐世渊听着,眼神微动,眉头蹙起,似乎在极力琢磨施元恒话中深意,隐约觉得被引向了某个方向,却又抓不住切实的把柄,毕竟他句句在理,仿佛只是在陈述一种客观而严苛的标准。
皇帝唐世成听完,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异彩,他身体微微后靠,完全倚在龙椅上,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一枚温润的玉佩,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要看穿那无边的黑暗。
他没有对施元恒的话做出任何评价,也没有对纪王和宗正寺卿的提议表示认可或否定。
只是那么沉默着,御书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那沉默本身,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力量,更让人心慌意乱。
这种沉默,让纪王和唐世渊心中更加没底,额际的冷汗细细渗出;也让施元恒心中那颗种子悄然落下——他知道,皇帝听懂了,而且,恐怕心中所思,远比他此刻敢于明言的,更为深远、更为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