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风紧,洛陵内城的王尚书府邸却依旧灯火通明。
高墙深院,朱红宫灯照亮着曲折回廊,隐约可见几名亲信在各房门前巡逻伺候,气氛严谨。
内院主厅中,檀香绕梁,香炉中烟气缭绕升腾,窗外的竹林也随风沙沙作响,为这沉静夜色平添几分秘意。
王擎重披着素色便袍,端坐主位。他一手执书,另一手握着一支羊毫,正在竹简上一行行地圈点着某些名字。
他面容平静,眼神锐利,像一位正在排兵布阵的军帅,筹谋千里之外的杀局。
而在他对面的,则是户部尚书林志远。
林志远捧着一册薄册,低眉而坐,神情里难掩喜色。
他手指翻动间,露出几页文卷,赫然是“官员补缺名册”。
“王大人,”他低声开口,语气中满是激动与得意,“根据这几日各地呈报的补缺名单,我们新党提名入选的中人,已成功拿下八成以上。”
“地方官府,州牧主簿、府尹别驾、郡丞通判,总计四百三十二人,其中三百七十八人为我方举荐。”
“中央方面,六部以下郎中、主事、御史、典史……新入百五十四人,实为我党出身者,不下百三十人。”
“连监察御史、太常少卿这些要害位置,如今也皆换了我方心腹。”
他说到这里,抬头一笑:“王大人,此局……已成矣。”
王擎重并未立刻回应,只是低头看着手中名册,许久才叹道:“短短一月,我们已将一半江山收入囊中。”
他语气缓慢而有力:“林大人,接下来,还有几个要紧缺口,必须一鼓作气地补上。”
林志远眼中精光一闪:“大人指的是?”
“兵部侍郎,礼部尚书,三司使,还有枢密副使。”王擎重一一指点,“这四处,是朝局要津,兵、礼、人事、监察,无一不是牵动全局的关键之地。”
“只要再将这四个位置牢牢纳入麾下——”
他目光灼灼,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野心:“此后,便是我等说什么,天下便得听什么。”
林志远忍不住放声一笑:“大人果然是深谋远虑。属下佩服之至。”
他一边笑,一边又低声道:“我原本还有些顾忌……只怕那陛下另有想法,可能只是故意不动,图谋后手。”
“可如今看来……呵——”他摇头一叹,“王大人你说得没错,那位陛下,大抵是真的没看出来我们在做什么。”
他咂了咂嘴,颇有些轻蔑地笑道:“我们的那些说辞,他根本就没有看懂。什么‘合署节政’,什么‘民官对接’,听着是‘新政’,其实是把财政和人事权都塞进了我们兜里。”
“他倒还以为我们是在替他出力,解决吏治问题呢。”
他摇头失笑:“陛下还是太年轻啊。好糊弄,真好糊弄。”
王擎重轻轻点头,眼神却比林志远还要幽深几分:“年轻也好,糊涂也罢,关键是——他不拦。”
他抬手端起桌上的茶盏,抿了一口,道:“若是他识破了我们的布局,却又不动手,那只能说明他另有算计;但若连识都未识破,那便是——”
他话未说尽,却已含尽杀机。
林志远低声道:“如此一来,我等便可无后顾之忧。”
他凑近几分,压低声音:“那接下来,是否可着手最后一步?”
王擎重轻轻颔首。
林志远声音一顿,呼吸微促,低声问道:“大人所指……可是——动相位?”
这四字一出,屋中仿佛骤然沉静。
片刻后,王擎重终于缓缓起身,双手负于身后,走向窗边,推开窗扉。
风入室,吹动烛影微颤。
他看着窗外那座沉睡中的皇城,淡然开口:
“陛下如今虽拥兵权,却对朝堂之事尚属浅识。今日之朝会,他面上虽有不悦,实则并无追问。”
“此等局势下,正是攻其根基之时。”
他目光一凝:“许居正,霍纲……这两个老顽固,若不早除,终为后患。”
“特别是许居正,虽说如今人脉凋零,可那人声望仍在百官之中颇具号召。若让他翻身,咱们怕是要废去今日所有功绩。”
林志远一听,沉声道:“大人所言极是。”
“我会在下月交接期,提三人入阁,皆为我党心腹。只要其中一人得陛下赏识,即可递补右相。”
“至于中相之位……若许居正有过,有瑕,借律而削之,天经地义。”
王擎重点头,眸中露出一丝狠意:“不能再等了。”
“再等几月,许居正若重新纠拢寒门士子、结交外官地方,将是大患。”
“所以,一旦我方人马全部就位,便是他二人……功成身退之时。”
“如今,不过是将这局棋,走到最后一步。”
林志远深深一揖:“王大人之谋,天衣无缝。”
“那我等,便请大人登高望远,扛下这‘丞相’的位子吧。”
王擎重轻笑不语,只将手中茶盏轻轻放下,发出清脆声响。
这声响,就像是他亲手敲响的登台之鼓,也像是为许居正与霍纲,敲响了朝堂命运的丧钟。
窗外风更紧,竹林如浪翻滚。
王府灯火依旧通明。
可那光芒下,阴影已然悄然聚拢……
——新党的刀,已经出鞘。
——清流的血,已经在杯盏之间,被判了命数。
——而天子的城楼之上,那个坐在九重金阙中的青年君王……
是否真的毫无察觉?
还是——
在等待着一个,反手覆局的时机?
夜色沉沉,洛陵上空星月无声。
许府内堂,烛光摇曳,照不亮三位朝中老臣心中的沉郁。
“左相之位……竟也落入了林志远之手。”霍纲手中茶盏未动,满脸都是难以言喻的疲倦。
他斜倚在靠榻上,身着宽袍,肩背却绷得笔直,仿佛一个多月来无数次在朝堂上的据理力争,早已将他压得难以直立。
“呵。”边孟广冷哼一声,一拳砸在案上,震得茶盏轻响,连烛火都晃了一晃。
“他林志远算什么东西?靠着一纸空谈,几句投机取巧的‘新策’,便攀上龙椅前了!”
边孟广面色涨红,目中满是怒火,“朝堂之上,我一番直言,反被陛下斥责,当众喝骂……我竟连半句辩解都不能说!”
“你也不想想,陛下如今耳目所及,全是新党的声音。”霍纲沉声道,“你这时候开口,反倒成了‘壅政之人’。”
边孟广还欲再言,却被许居正缓缓抬手阻住。
这位年近古稀的中相,今日神色比往日更为沉重。他眼底浮着一层浓重的疲态,仿佛这些日子一夜夜的忧思,早已让他难以负重。
“左相空悬三月,终归还是新党抢了先机。”许居正缓声道,“兵部那边你虽掌得稳,可若今日再反,被他们继续联名攻讦下去……恐怕保不住。”
“呵。”边孟广一声苦笑,“左相之位,本拟由我暂代,辅佐陛下重整朝纲。如今反成了我最大的祸根。”
说着,他抬起头,看向许居正:“中相,若是他们要动你的位置,你准备如何?”
这句话一出口,堂内一瞬间寂静。
许居正并未立刻回应,只是默默站起,走到窗前,望着深沉如墨的夜色,半晌才吐出一口长气。
“你们……可曾听说,明日新党要在早朝上联名弹劾我与霍纲?”
霍纲闻言猛地起身,眉头紧皱:“你确定?”
许居正没有回头,只是点了点头。
“确凿无疑。刚刚传来的消息,今日申时林志远已邀同数部官员,在王擎重府邸设宴。那一纸弹章已成定稿。”
“罪名是——挟旧政自重,妨陛下布新。”
“呵,妨陛下布新?”霍纲气笑了,“我们这些人,孰不是为国为民鞠躬尽瘁数十载?就连这次改风诏书,我们都上了多少条建议?倒成了‘妨政’之人?”
“那群人若是掌政,大尧不过是换了一张皮的鱼肉之场!”
许居正转身,眼中终于有一丝怒意:“可你们要记住,他们如今正是气盛之时,得势之际。”
“陛下年轻,又是破敌归来,民心士气尽归其身。如今稍受鼓动,便极易为那林志远等人所蛊。”
“我们若是正面抗争,非但讨不到好,反而会自毁威望。”
“那我们怎么办?”边孟广焦躁地踱步,眼中满是不甘,“难道明日早朝,就这么任他们胡言乱语,把你们两个老臣当场罢黜?”
霍纲也沉声道:“老许,你可有对策?”
许居正沉默半晌,忽然笑了,笑容中却带着说不出的苦涩。
“对策……哪来的对策?”他低声道,“我只是一介文臣,一纸奏章能斥奸官,一盏青灯可保忠骨。”
“可如今,他们手握权柄,控人事、管赋税、收名望……我们连言语都要先过他们的嘴。”
“朝堂已非昔日之朝堂。”
“陛下……也非登基之初的陛下。”
这一番话,如闷雷沉沉击下,让边孟广与霍纲一时无言。
屋内沉寂,只有烛火轻颤,像是也为这即将到来的风暴而惴惴不安。
过了许久,霍纲才低声问道:“那明日之事,你准备如何?”
许居正目光沉定,缓缓坐回席中,端起案上的茶盏。
“静观其变。”
“若他们只想斥我一顿,贬我几阶官品,我便忍了。”
“可若想就此罢我相位——”他顿了顿,茶盏微倾,一滴茶水落于桌面。
“——那也得看,我老许,甘不甘心了。”
边孟广闻言,心头大震,正要说话,却被许居正抬手压下。
“别多言了,今夜早些歇息。明日朝堂……只怕不平静。”
三人相对而坐,皆沉默不语。
窗外夜风轻拂,宫城高墙在远处投下沉重的阴影。
洛陵不眠,风暴将至。
朝堂之争,从未如此血腥。
……
翌日天未亮,洛陵依旧沉浸在春寒料峭之中,苍穹清寒如洗,朝阳尚未透出半分红意。
皇城太和殿前,晨钟尚未敲响,金銮大道两侧却已列满了身披朝服的朝臣。
左文右武分列两方,百官静候,空气中凝着一丝隐隐的压迫感。
这本应是清早最沉静的时刻,然此刻的朝列,却显得不甚平衡。
今日早朝,清流一系已然所剩无几。许居正、霍纲、边孟广三人并肩而立,却愈发显得孤单而孤立。他们身后的列队,稀稀落落,不过寥寥数人,神色肃穆,仿佛沉入一片寂静无声的冰河。
而另一侧,吏部尚书王擎重、户部尚书林志远所代表的新党,却是人头攒动,意气风发。
王擎重面如玉冠,长须垂胸,一身新裁朝服端正挺拔。他负手而立,目光时不时扫向清流那一方,唇角含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冷意。
而林志远则站在他不远处,两人目光一触即收,彼此眼神中,流露出一种默契的期待与锋芒。
“今日之事,”林志远目光扫视四方,低声与王擎重道,“若能成,则清流再无翻盘之日。”
王擎重轻轻颔首,不动声色。
“昨日那边孟广驳我言策,虽被陛下训斥一顿,但老狐狸许居正等人绝不会善罢甘休。”
“今日弹章一出,若能顺利奏达天听,许老儿便是圣眷尽失。”
“这朝堂,也该换一换血了。”
王擎重缓缓道:“放心,章已呈内阁秘案,只等陛下登基之后,由御史中丞递出……届时便由陛下裁断。”
林志远低声冷笑:“只怕他三人还不知,今日不过是他们最后一次在朝堂立足。”
……
而另一侧。
清流三人依旧并肩而立。
霍纲神色平淡,目光望着远方,并未说话。但他右手袖中,手指却在微微摩挲,指节发白。
许居正长叹一声,道:“昨日之后,朝风已变。”
边孟广不甘地哼了一声:“朝风?朝风是他们这些狗官玩弄文字、钻律为壳之‘新政’带来的。”
“一个个肚满肠肥,说得好听,是‘施惠百姓’,实则全是谋利于己。咱们若不说话,就眼睁睁看着他们败坏国本!”
许居正叹息:“你说得没错,可你昨日当场出列之事,怕是……太过冒进了。”
霍纲皱眉:“陛下虽然年轻,但并非愚人,怎会不知林志远那套言策中另有隐患?”
许居正轻轻摇头:“人非神,任他天资绝世,若日夜缠于兵戎,焉能洞彻吏治之术?”
“更何况,林志远所提那套‘改地征制、分田易税’,本就是假托富国安民之名,行剥民削制之实。”
“若一时误听……便是千里之堤,毁于一隅。”
三人相视,眼中尽是忧色。
边孟广却依旧满脸不忿:“若今日他们再敢胡言乱策,我仍要驳之。”
“哪怕……再被陛下训一顿。”
霍纲叹息,终究没劝,只是轻声道:“今日……怕是不止林志远一人有动作。”
“昨日一言得陛下赞赏,如今必有人借势发难。”
许居正冷静地点头:“他们欲的,并非只是夸功邀赏。”
“而是趁此改风之日,借机弹劾清流、整肃异己……断咱们再上谏之根。”
“那道章……”霍纲低声道,“是不是他们已经……”
“是。”许居正闭目,“御史台已经有动作了。”
三人正默然无语间,忽听朝门两侧,金铃轻响。
一道尖细却清越的嗓音,划破晨雾:
“——陛下驾到!!!”
骤闻此声,整座太和殿前一瞬间如大山倾倒,文武百官齐齐整冠而立!
“恭迎吾皇——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数百名黄门内侍同时开路,金杖在前,龙旗在后,天子仪驾缓缓出现在丹墀之上。
红光初照,金华倾洒。
只见萧宁一袭玄黑金纹冕服,身姿挺拔,眉眼之间不怒自威,眼神如剑光凝雪,步伐从容而坚定。
他行至御阶之上,未语,却已有风云聚拢,众臣心神齐震。
许居正等人眼神微凝,静静望着那一身龙气萦绕的身影。
——改风日之后的第一朝。
——风暴,已至眼前。
正阳门后,龙椅之上。
“早朝,启。”
天子一声令下,宛如春雷落地,轰然惊醒百官。
文武百官顿时齐整身姿,诸部官员躬身听令,肃穆异常。
就在所有人屏息以待、等待改风之策开篇之时,只见王擎重朝林志远微微点头,林志远也向身后一抬手。
瞬间,新党的数位心腹默契上前,依次出班。
他们不奏政、不论赋、不陈国策——竟是齐齐跪拜,朗声奏请:
“臣有本奏!”
“臣等恳请陛下裁定,清理朝中旧势残流!”
“许居正为中相多年,党同伐异,行事刻板,不体天意,不通变法,恐拖朝政大势之后腿,望陛下深察!”
一言既出,百官色变!
弹劾之语,如利剑入鞘,来势汹汹!
太和殿中,一时间空气仿佛凝固,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落在那中军班首、紫袍挺立的老臣身上。
许居正神情不动,眼皮未抬半寸,只是缓缓垂目,似早料到此局。
可就在众人尚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时,又听萧宁淡淡开口:
“此言……颇有些道理。”
他右手轻抚扶手,声音不高,却仿佛九天之音,振聋发聩。
殿内再次一静,王擎重眸光一亮,心中已有了底气。
林志远顺势前出两步,拱手沉声道:
“陛下,国之兴亡,在于变革。”
“而旧臣拘泥于法令成规,冥顽不化,不知进退者,终将阻天下之大运。”
“臣斗胆言之,此辈虽功勋卓着,然今日时势不同往昔,陛下既欲改风,便应有破旧立新之魄!”
他话未落,又一新党官员立即接上:
“是极是极!许中相身处枢机,却未有一策开新,徒以守旧为能,实乃朝中沉疴,若不剜去,百弊难革!”
“陛下圣明,今能听忠直之言,实乃大幸。”
“臣等万分敬佩,愿陛下早定去留,以靖朝纲。”
众新党成员纷纷出列,附议之声不绝于耳。
而朝中清流官员,却一个个面色阴沉,暗自握拳。
这分明是一场早有预谋的围攻!
就在众人以为天子会再度沉思时,萧宁却缓缓开口:
“林卿、王卿所奏,可谓直言不讳。”
他略一停顿,忽而望向两人,语气淡然中带着几分“请教”意味:
“那依二位所言,许中相……是否该退了?”
林志远与王擎重心头一震,但旋即反应过来。
二人几乎异口同声:
“此事……还望陛下权衡。”
“臣斗胆以为——若陛下有意新政,应于朝中先立新风。旧臣固有劳苦功高,但阻政者亦须让贤。”
“请陛下慎断!”
此言一出,太和殿内气氛骤冷。
果然,这二人终究是将“剥夺中相之位”四字点出!
大殿之中,风声似停,鸦雀无声。
所有目光,再次落在天子身上。
而这一刻,清流阵营的心,齐齐提了起来!
许居正仍未出言,身后之人却再无法沉默。
霍纲上前一步,拱手低声道:
“陛下三思!”
“许中相历仕三朝,忠直不二,纵有偏执之处,皆出为国为民之心,绝无党争之念。”
郭仪也缓缓出列,肃然道:
“林志远所言,看似公允,实则含刀藏锋。”
“若以‘守旧’为由,罢去一国中相,那谁又能免于明日之祸?”
“臣斗胆,请陛下勿轻听片言之语。”
他们话音刚落,又有数位御史、通政使、左都御史相继出列,请求萧宁三思。
可谁知萧宁闻言之后,眉头微皱,脸上竟泛起一丝不耐。
“诸位,是在质疑朕的判断?”
此言一出,殿中清流官员神色顿变。
郭仪沉声拱手:“臣不敢。”
“只是——”
“够了。”萧宁淡淡开口,语气不重,却威严十足。
“诸位既有异议,朕自会听,但此朝堂之上,岂容你等反复诘问?”
他眸中一沉:“此朝会,既为改风之议,便应有变革之胆。”
“而非口口声声,顾前顾后。”
他未再多言,却已展现出立场。
新党众人眼中闪过得意之色,而清流众臣,则心中愈发沉重。
郭仪霍纲对视一眼,皆在心中生出一个念头:
——陛下,怕是要被这群人……裹挟了。
而最让他们忐忑的,是——他们竟看不出,天子此刻究竟是在“装聋作哑”,还是,真的已经……
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