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剩下的,或许只够他在村里更偏僻的角落,租一间更小的门面,简单地刷刷墙、铺上最便宜的地砖。至于重开饭店所必需的灶具、冰柜、桌椅碗筷……那笔庞大的开销,这个数字根本无力承担。
想重开饭店,基本不可能了。
那份评估报告所描绘的东山再起的壮丽蓝图,被这份官方批复,精准而无情地撕得粉碎。
郑建国将批复文件轻轻放在桌上,身体向后靠在椅背里,闭上了眼睛。
他知道,最艰难的一步即将来临。
他在办公室里静坐了十分钟,让自己的心绪彻底平复下来。他拿起桌上那份冰冷的批复文件,又放下。他知道,这种消息,用电话通知比当面告知,或许能给对方留存最后一丝体面。
他伸出手,指尖在老式电话机的拨盘上停顿了片刻,最终还是坚定地拨出了张老板的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背景音里传来嘈杂的声响,似乎是在某个临时打工的工地上。
“喂?哪位?”张老板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和沙哑。
“张老板,是我,郑建国。”
“啊!郑干部!”电话那头的声音瞬间被注入了活力,背景的嘈杂声似乎也一下子被隔绝了,“是不是……是不是申请有结果了?”那声音里,压抑不住的期盼几乎要从听筒里溢出来。
郑建国闭上眼睛,仿佛能看到对方此刻正停下手里的活计,用沾满灰尘的手紧紧握着电话,将它视作来自天堂的福音。
“是的,结果下来了。”郑建国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稳、客观,不带任何情感色彩,“我长话短说。你提交的评估报告里,关于‘区域营商环境’和‘间接损失’的部分,因为缺乏政策依据,没有被采纳。最终,经过财政部门的严格核算,核定通过的补偿金额是……”
他顿了一下,报出了那个残酷的数字。
他把这个结果通知了张老板。
电话那头,是死一般的沉默。
那不是简单的安静,而是一种被抽空了所有空气的、令人窒息的真空。郑建国甚至能听到自己胸腔里沉重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敲打着这片死寂。他能想象得到,电话另一端,那个中年男人脸上的光亮是如何一寸寸熄灭,身体是如何僵住,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是如何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连青烟都没来得及升起。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听筒里才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的回音。
“……哦,知道了。谢谢你,郑干部。”
那声音虚弱得像一张薄纸,一戳就破,却又倔强地维持着最后一丝礼貌。然后,没等郑建国再说什么,电话就被果断地挂了。听筒里只剩下“嘟嘟”的忙音,冰冷而决绝。
郑建国握着话筒,久久没有放下。他能清楚地想象出对方此刻的失望,那种从云端坠入深渊的绝望。但他无力改变规定,也无法对一个被蒙蔽的人解释这背后复杂的博弈。这份由他亲手递交上去、并最终促成的“公正”结果,此刻却像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上。
然而,正是这份沉重感,让他心中的某个疑点被无限放大。
这件事让他更加觉得,饭店火灾的时机,太过巧合了。
他站起身,重新走到文件柜前,取出了另一份被他暂时搁置的卷宗——那份存在严重问题的征地补偿名单。他将名单在宽大的办公桌上摊开,昏黄的灯光洒在那些密密麻麻的名字和手印上。
他的目光,在李铁柱的名字上停留了片刻,随即又扫过其他几个他暗中标记出的可疑签名。
一个是虚报人口、伪造签名的经济补偿纠纷。
一个是蹊跷发生、恰好能转移所有矛盾的火灾。
之前,他以为这是两条独立的线。但现在,张老板那通绝望的电话,像一道闪电,瞬间照亮了他脑海中的盲区。
他觉得,名单上的猫腻,和这场不明不白的火,中间似乎有着某种看不见的、坚韧的丝线,将它们紧紧地联系在一起。火灾,或许根本不是为了侵占张老板的店面,那只是附带的“战利品”。它真正的目的,是制造一场更大的混乱,用一个新的受害者和新的矛盾,来掩盖旧的罪行。或者,是为了恐吓名单上的某个人,一个不听话、想要站出来说出真相的人?
郑建国用手指缓缓划过那份名单,一个个名字从他指尖流过。他感觉自己仿佛站在一张巨大蛛网的边缘,能清晰地感受到来自蛛网中心那一下下的震动,却始终看不清那只躲在暗处的蜘蛛,究竟藏身何处。
他知道,自己手里还缺少最关键的一环——证据。
接下来的几天,办公室里异常安静。郑建国将自己埋在了故纸堆里,他调阅了过去两年所有关于李家村及其周边区域的土地规划、商业纠纷和治安案件的卷宗。他像一个耐心的猎人,在看似毫无关联的文字和数字中,寻找着那只狡猾狐狸留下的蛛丝马迹。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他面前的桌面上投下一道道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只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和老式挂钟沉稳的“滴答”声。
这天下午,就在他将一份旧的征地补偿协议和现在的名单做对比,试图找出签名笔迹的差异时,桌上的红色内线电话突然尖锐地响了起来,打破了整个办公室的宁静。
郑建国皱了皱眉,接起电话:“你好,我是郑建国。”
“建国啊,我是应急办的老刘,”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略带焦急的粗犷声音,“你现在马上看看内部通报系统,县安委会刚下发了一份关于近期商业区消防安全隐患的紧急通知,要求各片区自查。你们村那块儿最近不是刚出过事嘛,多留点心。”
“好的,谢谢刘哥,我马上看。”
挂断电话,郑建国心中那根绷紧的弦,被“消防安全”这几个字又拨动了一下。他没有立刻去查阅什么通知,而是有一种更直接的预感驱使着他,让他直接打开了县政府的内部数据平台——一个界面陈旧但信息详尽的数据库。
他熟练地输入密码,进入了“安全生产与应急事件”模块。他没有按时间顺序浏览,而是直接用关键词进行检索:商业、火灾、原因待查。
敲下回车键的那一刻,他屏住了呼吸。
屏幕上,数据加载的进度条缓慢地爬行着,仿佛在吊着他的胃口。几秒钟后,查询结果“啪”地一下弹了出来。一排排整齐的条目,像一队队沉默的士兵,无声地陈列在他眼前。
果然!
他逐行看下去,瞳孔不自觉地收缩。
【城西综合市场,三号仓库,两周前夜间失火,过火面积约五十平方米。初步勘察报告:疑为老旧电路短路引发。】
【新开发区,便民超市,十天前凌晨起火,烧毁部分货架及商品。现场走访结论:店主违规使用大功率取暖设备所致。】
【老城区美食街,‘王记’快餐店,三天前歇业后厨房起火,损失轻微。消防队现场记录:疑似燃气管道老化泄漏。】
……
郑建国拿起手边的笔,在一张白纸上飞快地记录着。时间,都集中在最近这短短几周;地点,分散在县城不同的商业区,看似毫无关联;而起火原因,更是五花八门,每一个都像是一个标准答案——电路老化、用火不当、燃气泄漏……全都是那种最常见、最容易定性,也最不容易引起怀疑的理由。
但当这些看似独立的“意外”被并列在一起时,一种刻意营造的“巧合”,就像水面上的油污一样,清晰地浮现出来。
太巧了。
巧合得就像有人在背后精心编排剧本。每一场火,都烧得不大不小,刚好能造成足够的经济损失和恐慌,却又不至于引起市里乃至省里的高度关注。
每一个“原因”,都经得起最基本的推敲,让负责调查的基层消防员和民警能够迅速结案,无需投入更多精力去深挖。
他放下手里的材料,身体向后靠倒在吱嘎作响的藤椅里,双手交叉,撑住了自己的额头。他觉得这件事,已经远远超出了“不简单”的范畴,它正在朝着一个危险、甚至可以说是恐怖的方向滑落。
之前张老板的饭店着火,他只是将其视作一个孤立的、恶性的报复事件。他怀疑是有人在背后故意搞鬼,目的是为了用一个更直接、更惨烈的悲剧,来掩盖补偿款评估报告里的猫腻,顺便将张老板逼上绝路。那时的他,感觉像是在和一个藏在暗处的、具体的敌人周旋。
但现在,当这一连串看似毫无关联的火灾报告,如同一张张鬼牌被摊开在他面前时,那种感觉完全变了。张老板的饭店,不再是一座孤岛,而是这个“火灾群岛”中,被点燃的第一座。
那一簇簇独立的火苗,此刻在他脑海里汇聚成了一片滔天火海。
郑建国用力揉了揉刺痛的太阳穴,试图驱散脑中那股因震惊而带来的眩晕感。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进行最基本的逻辑推演。
如果,只是如果,这些火灾全都是人为的……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让他后背渗出了一层冷汗。那问题就大了。这不再是简单的经济纠纷或个别报复,这是一系列有组织、有预谋的纵火案。罪犯不仅心狠手辣,而且心思缜密到了极点。他们懂得如何利用最常见的“意外”来作为完美的伪装,懂得如何精准地控制火势,制造不大不小的麻烦,更懂得如何利用官僚系统和基层警力的办案惯性,让自己完美脱身。
这是一个,甚至是一群,藏在黑暗中,以火焰为武器的幽灵。他们在执行着某种计划,而这个计划的目的,绝不仅仅是烧掉几家小店那么简单。
恐惧过后,一股更强烈的责任感和愤怒涌了上来。他不能坐视不管。
“冷静,必须冷静。”他对自己说。
他重新坐直身体,目光再次投向那张记录着火灾信息的草稿纸。
既然对方的手段是制造混乱,用无数个看似无关的点来迷惑视线,那自己要做的,就是从这片混乱中,找出那个将所有点串联起来的“线”。
他决定,先从这些火灾的地点入手。
他拿起桌上的铅笔,在草稿纸的背面,开始凭着记忆,画一幅极其简陋的县城地图。他将县政府大楼作为中心点,然后大致标出了城西综合市场、新开发区、老城区美食街,以及李家村的方向。
他将一个个火灾发生地,用红色的叉在地图上标记出来。当最后一个叉画下时,他停住了笔。
这些地点,看似天南地北,毫无关联。但如果……如果把它们和另一件事联系起来呢?
他的目光,缓缓地,移回到了桌上那份李家村的补偿名单上。
他突然产生了一个大胆的假设:这些被烧店铺的主人,会不会和这份名单上的人,或者说和名单所代表的那个征地项目,有着某种不为人知的联系?
他调出了城市地图,把最近发生火灾的地方都标了出来。
他不再是凭记忆描画,而是对照着应急办的通报和自己记录的地址,用尺子精确定位,然后在地图上画下一个个触目惊心的红色叉号。
第一个,城西综合市场三号仓库。他找到了那个位置,笔尖落下,一个“x”像一道伤疤,刻在了地图上。
第二个,新开发区便民超市。
第三个,老城区美食街“王记”快餐店。
……
最后一个,是张老板那家已经被夷为平地的“老地方”饭店。
当他画完最后一个标记,直起身子,后退一步,俯瞰整张地图时,他感到自己的心脏猛地一沉。
先前在草稿纸上还显得零散的点,在这张精确的地图上,呈现出一种令人不安的规律性。
一看,就发现这些地方大多集中在两个区域:一个是建筑老旧、人口密集的旧城区;另一个,则是政府三令五申要进行升级改造的城西商业区。
这两个地方的共同点是什么?
郑建国的大脑飞速运转,无数个会议的画面、一份份的文件报告在他脑海中闪回。答案几乎是脱口而出——拆迁与改造。
他用手指轻轻点着地图上的那片旧城区。他记得很清楚,这里的整体搬迁改造计划,三年前就已经提出,但一直困难重重。有的地方,是产权纠纷复杂,有的,则是因为补偿问题谈不拢,居民和商户们闹过好几次。
他又看向城西商业区,那里是未来几年发展的重点,好几块地皮早已被规划为新的商业综合体。这意味着,现有的许多商铺和仓库都面临着拆迁和补偿。
就在这时,郑建国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一般,不由自主地从地图,移回到了桌上那份有问题的李家村补偿名单上。名单上,李铁柱那个被圈出的名字,和地图上那些猩红的叉号,仿佛产生了某种诡异的共振。
李家村的补偿问题,本质上也是拆迁补偿。而那份名单上的猫腻,核心就是虚报人口、伪造签名,以骗取更多的补偿款。
一个可怕的、却又逻辑完美的链条,在他脑中瞬间形成了。
现在这些突如其来的火灾一闹,表面上是造成了损失和混乱,但对于某些人来说,这片混乱却是最好的掩护!
郑建国心想,说不定是有人想趁机捞取更多的好处。比如,一些本就计划拆迁的店铺,在火灾中“恰好”被烧毁。
如此一来,他们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夸大货物损失、店内装修的价值,甚至可以借着“受灾”的由头,在谈判桌上博取同情,要求远高于市场价的补偿金。
一场大火,能将所有虚报的资产“合理化”,将一场精心策划的骗补,伪装成一场值得同情的不幸。
想通了这一层,郑建国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如果他的猜测是真的,那么这背后的人,不仅贪婪,而且心狠手辣。他们不仅仅是在骗钱,他们是在用火焰,来清除所有阻碍他们发财的“障碍”。
他的猜测,终究只是猜测。它像一个悬在黑暗中的巨大轮廓,轮廓之下的细节,需要用实实在在的证据去填满。
郑建国站了起来,在狭小的办公室里来回踱步。地板被他踩得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像是在为他焦灼的思绪伴奏。他知道,现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去验证那个将所有红叉串联起来的逻辑链条。
他决定立刻开始收集这些火灾的详细报告。
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只是李家村的负责人,无权直接调阅跨部门、尤其是涉及消防和公安的案卷。他拿起电话,翻找着通讯录,最终拨通了应急办老刘的手机。
“刘哥,我建国。……哎,对对。是这样,刚才看了你说的那个消防安全的紧急通知,我们村这头也想引以为戒,做个安全生产的宣传材料。能不能麻烦您一下,把最近县里那几起商业火灾的通报和勘察报告,给我传一份电子版?我们学习学习,找找共性,也算是亡羊补牢嘛。”
他找了一个冠冕堂皇却又合情合理的理由。电话那头的老刘沉吟了片刻,答应帮忙去协调一下,但叮嘱他这只是内部参考,不可外传。
一个小时后,加密邮件的提示音在郑建国的电脑上响起。他迫不及待地点开附件,一个个pdF文件下载下来,文件名标注着时间和地点,冰冷而客观。
他开始一份份地阅读。他找了消防部门的初步勘察记录,还调取了公安机关附上的、关于周边监控录像的摘要说明。办公室的窗外,天色渐渐暗淡,他只开了一盏台灯,光线聚焦在屏幕上,将他的脸映得忽明忽暗。
然而,随着他阅读的深入,他心中燃起的那点希望之火,也一点点地被文件里那些冰冷的字句浇灭了。
他发现了一个惊人的一致性——所有报告,都指向了“没有异常”。
时间上,大部分火灾都发生在深夜或凌晨四五点钟。那是城市睡得最沉的时候,街道上空无一人,大多数商铺的卷帘门紧闭,是作案的最佳窗口。
监控上,摘要里的描述几乎如出一辙:“火灾地点周边监控探头因夜间光线不足,画面模糊,未能捕捉到清晰影像。”;“起火点位于监控死角,无法直接观测。”;“调阅了前后两小时的录像,未发现有明显的可疑人物在附近徘徊。”
这简直是天衣无缝的“巧合”。罪犯似乎对每一个监控探头的覆盖范围和夜视能力都了如指掌。
报告结论上,更是让他感到脊背发凉。有的报告里,在“起火原因”一栏,简单地写着“原因待查”,然后就没了下文,仿佛调查就此中止。更多的,则草草结案,结论是千篇一律的“意外”。城西仓库那起,归咎于“雨季潮湿导致老旧线路短路”;新开发区的超市,定性为“店主遗留烟头引燃纸箱”;老城区的快餐店,则说是“后厨排烟管道油垢堆积过多,遇高温自燃”。
每一个结论都看似合理,每一个证据链都简单明了,简单到近乎粗暴。
郑建国死死地盯着“王记”快餐店那份报告。那份报告只有薄薄的两页纸,现场照片只有三张,模糊不清。结论部分,更是只有短短一段话,连消防员的签字都显得有些潦草。
他觉得,这些处理方式已经不能用“马虎”来形容了。这是一种精心设计的、系统性的“忽略”。就像一个高明的魔术师,用一连串简单却有效的手法,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引向了那个写着“意外”的牌子,而真正的秘密,则被藏在了那双翻云覆雨的手中。
这背后,可能有人在故意掩盖着什么。
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攫住了郑建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