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从京城返回陕西的路上,韩琦自然是喜不自禁,他恨不能瞬间位移到西北带领千军万马杀向李元昊,要知道这可是他建功立业甚至是光耀后世的大好机会,对于一个三十来岁的人来说这种诱惑无疑是致命的。遗憾的是,韩琦的笑容走到半路上就突然消失了,他甚至气得想要摔桌子骂娘。
怎么回事呢?原来,朝廷的快马追上了韩琦并向他宣读了赵祯的最新旨意。简单来说,韩琦提出的对西夏实施四路出击的征讨方案产生了变数:在听取了某些大臣的建议后,耳根子偏软的赵祯为了稳妥起见决定将陕西四路出击改为鄜延和泾原两路出击,而出兵的日期就定在公元1041年的正月上旬。这样一来,留给韩琦和范仲淹准备出兵的时间也就只有不到一个月,可这还不是最让韩琦感到头疼的。
当韩琦回到陕西并将朝廷最新的出兵计划和日期告知夏竦和范仲淹时,让韩琦怎么也没想到的事发生了,范仲淹宁肯抗旨不遵也坚决不肯出兵。但是,在煌煌圣谕面前范仲淹又不敢公然违抗,于是他提出了自己的另一套计划,那就是由韩琦率领泾原路兵马按计划进攻西夏,而他则命令鄜延路的各处宋军在边境上进行佯动以牵制西夏在东面的兵力。
闻听此言,韩琦不禁当场大怒,但面对范仲淹——这个在几年前被他视为精神偶像和榜样的道德宗师,他却不好说什么,更不能恶语相向。尽管他努力地想要说服范仲淹与他同心协力共同出兵,但一切都是徒劳,范仲淹坚决不肯越境出兵。韩琦内心的沮丧与挫败感可想而知,先前是四路发兵,中间又改为两路,可范仲淹的拒绝出兵导致韩琦就只能单打独斗。
韩琦尽管在西夏问题上面是激进的主战派,而且也不是个怂包,可他还不至于狂妄到把自己当成是霍去病或李靖式的战神级人物,况且李靖当年攻灭东突厥也不是一个人孤军深入大漠,而是统领十万大军的行军大总管,其手下还有李积、柴绍、薛万彻和苏定方这等猛将为他打辅助,可他韩琦有什么?他能和李靖去比吗?让韩琦自己一个人去单挑李元昊,让泾原路的两三万兵马深入敌境去跟李元昊的十余万机动兵团一决雌雄,这事韩琦可是从来都没有想过的,他也不敢想,原因很简单——必败无疑!
说到这里,我们有必要跳出此时宋朝所处的时空区间,让我们以后人的角度去看待问题。上至皇帝赵祯,下至陕西各路的统兵将领,中间再包括两府重臣以及各级主战的官员,在这些人嚷嚷着要对李元昊进行讨伐的时候,他们真的了解西夏此时的国力吗?西夏军队这时候的实力和规模他们清楚吗?他们知道李元昊手中现在已经拥有十余个州城且每座州城里都有数万大兵永久性驻防吗?
对此,他们很有可能是毫不知情,要不然这些人——这些中国当时智商最高且腹中最富韬略和经纶的国之精英怎么会蠢到只以几万人就想去攻灭拥兵五十万的西夏呢?刘彻和李世民当初决定攻打北方的死敌可是暗中蓄力多年且出兵十余万,赵光义决定彻底铲除党项的势力也是以当时宋朝的第一战将李继隆为主帅且兵分五路合力进剿,可再看看此时的宋朝。在他们眼里,李元昊以及他的西夏国似乎连个当年的李继迁都不如,赵祯更是在某些朝臣的建议下竟然决定只以两路兵马进剿李元昊,这是把堂堂的西夏皇帝李元昊当成什么了?
很显然,赵祯没有把韩琦和范仲淹当成是李靖或霍去病,那么答案就只有一个,是他还有他手下的那帮大臣严重轻视和低估了李元昊的实力。更让人可叹的是,延州之战的失败非但没有让他们警醒,反而被他们视为意外。何为无知?何为自大?此即是也!
不止是赵祯以及远在京城里的那些激进派大臣,就连此时身在最前沿的韩琦同样对李元昊的实力缺乏认识和了解。在韩琦写给赵祯的一道奏疏里,他明确地表示他所估摸的西夏主战军团其兵力也就四万人的样子,而这正是他请求陕西四路合力进剿的原因。在韩琦看来,宋朝此时在陕西四路的兵马总计达到了十余万,以超过西夏两倍有余的兵力去攻灭一帮反贼,而且还有五万头驴子沿途运送粮草,那么攻灭西夏似乎也就是理所当然的事。这就是韩琦内心里的小算盘,可他显然错了,而且是大错特错,错得离谱!
当然,宋朝也不是没有能够看透时局并认清形势的人,比如说这一次拒绝出兵的范仲淹。相比李继迁时代,如今的党项人在建国之后只会比当初的实力更强而不是更弱,这是范仲淹所坚信不疑的。如果宋朝只是把西夏的建国当做国内的叛乱事件加以对待,只是派出几万人就想轻易摆平此事,那这无疑是愚蠢至极,这一点范仲淹更是看得很透彻。要想彻底解决西夏的问题,宋朝就必须拿出当年敢于以举国之兵北上收复幽燕的魄力和勇气以及实力,可宋朝这时候没有一个人会这样想。把西夏这个曾经的臣属国且是蛮荒匮乏之地当成当年的死敌辽国一样去对待,这在宋朝的士大夫们看来简直就是不可理喻,他们始终都没有正眼瞧过李元昊一眼,哪怕是被李元昊打得鼻青脸肿也不会承认对方确实很强。
众人皆醉我独醒,范仲淹在这方面是孤独的,也是悲哀的。皇帝和同僚们都在酩酊大醉且拿着棍子要去西边杀人,可他却无法叫醒他们,只能等着他们慢慢醒来,而在这之前他还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帮人被李元昊杀得狼狈不堪甚至是血流成河,他能做的仅仅就是不让自己也拿着一根棍子去跟武装到牙齿的敌人拼命。具体地说就是,范仲淹不反对韩琦出兵(因为反对根本毫无作用),但他不会跟着出兵。
话虽这样说,但范仲淹可不想背负一个抗旨的罪名,他很快就向赵祯上疏解释了自己不想出兵的理由并请求赵祯同意他的想法。范仲淹在这份奏疏里首先向赵祯表示他的鄜延路在经过这半年时间的经营后已经成了一道铜墙铁壁,他不但修筑了新城增筑了寨堡,而且各处据点都可以做到彼此呼应和应援,此外他还广投探马时刻注意边境的动态,只要李元昊敢来必定会对其予以迎头痛击。再者,范仲淹向赵祯表示正月出兵绝不是最佳的出兵时机,至少应该等到春暖之后。最重要的是,范仲淹还指出应该给西夏一个悔过的机会和余地,他所主管的鄜延路愿意做那个宋夏重归于好的窗口,这样也不至于将来李元昊想悔过自新都找不到门路。
这些还不算,为了彻底打动赵祯,范仲淹还拿出了自己对付西夏的一套独门秘籍:蚕食计划。所谓蚕食计划就是宋朝在原有军寨的基础上向着西夏境内就近再修筑一个军寨并就此死死地钉在那里,等待这个地方稳住之后再往前拱一步并再筑一个军寨,如此无限反复。范仲淹的这个计划有点类似于中国象棋里面的卒子过河,它虽然见效慢,不像军马炮那样可以肆意地横冲直撞,但这种步步为营的方法真的是很稳,也像极了范仲淹此时的为人和心性。然而,只是动嘴当然不会有什么说服力,范仲淹还拿出了实际成果。在他的这份奏疏里,他说自己已经用这个方法先后新筑了十二个军寨,即使以每两个军寨之间相隔十里来计算,这也意味着范仲淹在半年时间里已经不声不响地为大宋收复或巩固了百余里的土地。
奏入朝廷,出乎范仲淹意料的是,赵祯也不知道是哪根神经短路了,他竟然非常爽快地给范仲淹的这道奏疏疯狂点赞。如此一来,范仲淹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拒绝出兵,而韩琦则深感自己被人从背后给捅了两刀,捅他的人一个是当今的天子,另一个则是他亦师亦友的同僚。
即使如此,韩琦还是不肯死心。眼看离赵祯规定的出兵日期临近而范仲淹又始终无出兵之意,韩琦便找到了尹洙并让他专程去往延州劝说范仲淹改变主意,尹洙作为二人共同的朋友且同样也是个激进派便欣然去往了延州。遗憾的是,在将近二十天的时间里尹洙始终都无法说服范仲淹改变主意。为此,尹洙还和范仲淹当场吵了一架。尹洙直接以指责的口吻说范仲淹缺乏韩琦的那种为国舍身忘死的热血精神,范仲淹则不以为然地反问道:“大军一发,万命皆悬,士卒之命,国运之交,这些岂可置之度外?”
有些事和道理五十岁的范仲淹明白,可三十岁的韩琦不会明白,这就像三十岁的人永远不会懂五十岁的人,更是像极了五十岁的我们无一例外地会对自己三十岁时的见识投去充满鄙视的回首一望。懂得一个道理其实很简单,但要悟得这个道理却很难,有时候甚至需要用自己的痛苦甚至是血泪去交换。从这个角度来看问题,韩琦和范仲淹之间之所以会发生冲突和矛盾其实一点也不足为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