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时,蓟城城墙之上灯火通明。
叶阳的影子被灯笼拉得老长,与林婉的影子交叠在一起,像两株根须缠绕的古柏。
城下巡夜的梆子刚敲过第三声,城垛后突然传来皮靴碾过积雪的声响——影卫玄九单膝跪地,玄色披风上落满雪粒,手中密报被他焐得温热:\"太子,函谷关急报。\"
叶阳接过密报时指节微紧。
绢帛展开的瞬间,他瞳孔骤缩——\"秦军主力越函谷,王翦抱病亲征,前锋已抵赵地\"几个字刺得他眼眶发疼。
林婉凑过来时,孕初期的酸意正涌上来,她压着喉间腥甜,看见密报边缘还沾着未干的血,想来是探马连夜疾驰时溅上的。
\"王翦...\"叶阳将密报揉成一团,火星子从灯笼里溅出来,烧着了边角,\"嬴政这是要毕其功于一役。\"他转身时披风扫落城垛积雪,簌簌落进护城河,\"去校场,召乐老将军、项将军,还有前日军议的百夫长们。\"
林婉伸手按住他要解下佩剑的手。
她的指尖凉得像冰,却把他掌心焐出个热窝:\"我随你去。\"
校场的灯笼早被值夜兵丁挑得透亮。
乐毅的青铜甲胄在雪光里泛着冷光,他扶着剑柄站在点将台下,胡须上结着冰碴;项燕的玄铁枪斜倚在身侧,枪头还沾着前日演武时的木屑;最前排的方脸百夫长搓着冻红的手,铠甲右肩的血渍已经发黑——那是三天前井陉口替新兵挡刀留下的。
\"诸位。\"叶阳踩上点将台的台阶时,积雪在靴底发出脆响,\"秦军前锋已至赵地,王翦抱病领兵。\"他扫过台下骤然绷紧的脊背,\"今日,雷霆计划启动。\"
点将台下响起抽气声。
乐毅的手重重按在剑柄上,剑鞘撞在台角,发出清越的鸣响:\"末将等这一日,等了十年。\"
\"战时总动员令。\"林婉从袖中取出竹简,封泥上还沾着她的胭脂印,\"每一名士兵须在黎明前拿到补给——刀要磨利,箭要上弦,锅盔要烤透。\"她望着方脸百夫长脖颈间的红巾,那是前日她亲手系的,\"老规矩,战死者三代免赋,父母医药、子女学资,燕国兜底。\"
方脸百夫长突然单膝跪地,铠甲磕在青石板上的声响惊飞了檐下寒鸦:\"末将愿带本部做先锋!\"
\"都起来。\"叶阳弯腰将他扶起,掌心触到他铠甲下凸起的骨节,\"今日不是求死,是求生——求燕国的生。\"他转身看向林婉,目光扫过她腹间的隆起,声音软了些,\"后勤就拜托你。\"
林婉接过竹简时,两人指尖在寒夜里相触。
她望着他眼底跳动的星火,轻声道:\"你且看蓟城,我定叫它连块砖都砸不进秦兵手里。\"
雪粒突然密集起来,打在绢纱上沙沙作响。
林婉提着灯笼走向战备仓库时,影子被拉得老长,像一柄指向黑夜的剑。
仓库外的民夫正往马车上搬粮草,麻布袋蹭过她裙角时,她摸了摸袋口——是新晒的干草,还带着太阳的余温。
兵器架上的刀枪在灯笼下泛着冷光,她抽了支箭,箭头淬的毒在雪光里泛着幽蓝,像老匠头前日说的\"扎进秦兵骨头里,疼得他喊娘\"。
\"东门落闸!\"了望塔上的铜锣突然炸响,林婉抬头,见守将正扯着嗓子喊,\"南门、西门、北门,三班轮守,每两个时辰换岗!\"铁链摩擦的声响里,厚重的城门缓缓落下,积雪从门楣簌簌滑落。
她摸出枚玄鸟玉符递给影卫:\"持此符去郢都见春申君,密信里写清楚秦军动向——若要共抗强秦,七日内出兵井陉。\"
影卫翻身上马时,马蹄溅起的雪粒打在林婉脸上。
她抹了把脸,转身往医馆走——那里堆着她前日从医家典籍里抄的止血方,还有从民间收来的艾草、酒坛。
刚走到门口,就见个旧吏正对着粮册发愣,手指把竹简边缘搓得起了毛。
\"张叔,今日粮册可核对清楚?\"林婉放轻声音。
旧吏猛地抬头,额角沁出细汗:\"清...清楚了,夫人。\"他的手在发抖,林婉注意到他腰间的玉坠——那是前日他说要送儿子的生辰礼,\"犬子...犬子他...\"
\"影卫。\"林婉突然提高声音。
暗处闪出两个身影,她指了指旧吏,\"送张叔去后勤处管草料,顺便...\"她压低声音,\"把他夫人和儿子送去辽东,走密道。\"旧吏的眼泪瞬间涌出来,林婉拍了拍他手背,\"你儿子在辽东等你打完这仗,到时候...我让人送坛好酒。\"
易水的冰面泛着冷光时,叶阳的马蹄正踏碎岸边的薄冰。
前军探马疾驰而来,马背上的乐乘半边脸沾着血,铠甲下摆结着冰坨:\"太子!
秦军先锋在涞水架桥,已经铺了半座!\"
叶阳猛地勒住马,冰碴溅到脸上,疼得他眯起眼。
他望着远处影影绰绰的火把,想起三日前和乐毅站在水坝上的对话:\"若秦军渡河,便开闸。\"此刻他摸向腰间的令旗,红色丝绦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传我令,工兵营开闸!\"
闸口轰鸣的瞬间,叶阳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
冰水混着泥沙倾泻而下,像条翻江倒海的白龙,撞向涞水中央的浮桥。
秦军的喊叫声被水声吞没,有人抓着断木在浪里扑腾,有人抱着马腿往岸边游,火把被冲得七零八落,像撒进河里的星子。
\"好!\"项燕的玄铁枪重重砸在冰面上,震得冰屑四溅,\"至少能拖他们三日!\"
叶阳望着退去的洪水,泥滩上横七竖八躺着秦军的甲胄、断剑,还有没来得及拆的桥板。
他摸出酒囊灌了口,辛辣的酒液烧得喉咙发痛——这痛让他清醒,让他想起林婉画的战备图,想起校场里红着眼喊\"愿为太子死战\"的士兵,想起城墙上交叠的影子。
\"太子!
咸阳密报!\"影卫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叶阳接过血书时,指腹擦过未干的血渍,还带着凉意。\"燕非孤也,天下皆可为敌!\"公子高的字迹歪歪扭扭,像是握着断剑刻上去的。
叶阳望着远处渐亮的天色,嘴角慢慢扬起。
他把血书揣进怀里,那里还放着林婉前日塞给他的平安符,绣着并蒂莲,针脚歪歪扭扭——她孕初期总犯困,说是熬了半宿绣的。
\"传我命令。\"他抽出佩剑,剑尖挑开晨雾,\"明日辰时,全线出击!\"
战鼓声骤然响起时,东方刚泛起鱼肚白。
蓟城的城墙根下,士兵们啃着热乎的锅盔,往箭筒里装淬毒的箭簇;易水岸边,工兵们正往马车上装滚木礌石,马蹄声、喊杀声、磨刀声混作一团,像一锅煮沸的水。
林婉站在城墙上,望着远处渐起的尘烟。
她摸了摸腹间的隆起,那里有个小生命正踢她——许是被战鼓声惊醒了。
风卷着雪粒扑在脸上,她却觉得暖,像是叶阳昨日吻她发顶时的温度。
\"夫人!\"医馆的小丫头跑过来,手里举着她抄的止血方,\"民女们都学会扎止血带了!\"
林婉接过方,望着丫头冻红的鼻尖笑了。
她抬头望向东方,那里有朝霞正漫过云层,像极了前日校场里那串跳动的红巾。
战鼓还在响,一声,两声,与远处的雷声应和着。
那不是心跳,是觉醒——是燕国的觉醒,是天下被压迫者的觉醒。
叶阳说他们是点燃火种的人,此刻她忽然明白,这火种从来不是一个人能点燃的。
它藏在老匠头的毒箭里,藏在百夫长脖颈的红巾里,藏在易水的洪水里,藏在每一个不愿屈膝的人骨血里。
\"擂鼓!\"叶阳的声音混着战鼓震彻天地。
\"杀——\"
喊杀声里,燕国的战旗猎猎扬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