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
湿透的衣衫被干爽的衣物取代,可那股浸入骨髓的寒意,却依旧盘踞在梁爽的心口,久久不散。
这寒意不仅来自雨水,更来自方才悬崖边生死一线的惊悸,以及此刻空荡别墅里无声的煎熬。
白玉泉被曲毅和私人医生严密地围住,强行带往楼上的卧室。
在离开梁爽视线前,他投来的那一眼,空茫得像雪原上最后一点星光熄灭,让她几乎窒息。
她没有跟上去,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不自觉地走向二楼的书房。
她在书房门口驻足,指尖无意识地抵着冰凉的门框。
犹豫只是一瞬。
最终,她还是推门走了进去。
那幅画还在老地方,静静地悬挂在墙上。
她的视线久久停驻,仿佛要通过那些斑斓的油彩,望进一个再也回不去的夏天。
她的目光轻轻落在画中人的笑脸上,像怕惊扰了什么沉睡的往事。
画中的人儿明眸善睐,笑靥如花,那纯净无邪的模样,与此刻她内心的惊涛骇浪形成了残忍的对比。
她唇角微微牵动,像要回应画中灿烂的笑容,却终究化作一个苦涩的弧度,凝固在苍白的脸上。
渐渐地,那双总是清亮的眸子蒙上了一层薄雾,雾里有细碎的痛楚在无声翻涌。
水光在眼底轻轻晃动,像是月光下破碎的湖面,倒映着支离破碎的过往。
瞳孔微缩又展,像是在确认,又像是在拒绝那个渐渐清晰的轮廓。
有什么在她眼中彻底碎裂——是长久以来的坚信,是残存的侥幸,是所有不愿面对的蛛丝马迹。
此刻,它们都在画中人纯净无瑕的笑容里,被无情地拼凑成一个让她心颤的、近乎绝望的轮廓。
窗外,最后几滴雨珠从叶梢滑落,滴答声敲在寂静的心上。
她站在那里,肩线微微塌陷,像一株被夜露压弯的蔷薇花,脆弱得不堪一击。
一滴泪,毫无征兆地顺着她的脸颊滚落,悄无声息地没入衣领。
她没有抬手去擦,只是任由那点湿意慢慢晕开,仿佛这样就能冲淡心头那抹沉得发疼的酸楚。
画中人的笑容依旧明媚如初,恍如隔世。而看画人的眼底,却已落满整个深秋的荒凉,萧瑟入骨。
\"如意小姐。\"
曲毅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冷硬得像冬日里淬了冰的铁器,瞬间划破了满室的沉寂。
梁爽没有回头,只是缓缓闭上眼,将最后一点湿意逼回眼底。
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一片刻意维持的平静的虚无。
那些翻涌的情绪都被她强行压下,妥帖地收好,藏在最深的地方,仿佛从未存在过。
只有那微微颤抖、紧握成拳的指尖,泄露了她刚刚经历的那场无声却惨烈的内心风暴。
她最后看了一眼画中的人儿,眼神复杂得像是诀别,又像是在进行某种痛苦的确认。
曲毅走到她身侧,他的姿态依旧保持着下对上的恭敬,但那恭敬的表象之下,是毫不掩饰的疏离与……厌恶。
\"少爷的伤势已经初步处理了,医生正在给他输液。\"他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平淡得像是在汇报一件与己无关的公事,\"他需要静养。\"
潜台词清晰无比,带着逐客的冷意:你可以离开了。
梁爽终于缓缓转过头,看向曲毅。
这个一向沉稳克制的男人,此刻下颌线紧绷,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那双总是锐利洞察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为他家少爷感到的深切不值与难以抑制的愤怒。
\"曲毅,\"梁爽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浓浓的疲惫,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我……\"
\"如意小姐不必多说。\"曲毅生硬地打断她,目光第一次锐利如刀地扫向她,那眼神像冰锥,带着刺骨的寒意,刺得梁爽心口一缩,微微后退了半步。
\"我曲毅只是个下人,没资格过问少爷的事。但我跟在他身边十几年,从没见过他为谁这样不顾性命!\"
他的声音里压抑着汹涌的情绪,那是对白玉泉的心疼,也是对梁爽的控诉:\"少爷他……他为了你,连命都可以不要!在悬崖边,他几乎要跟着你跳下去!他手臂上那深可见骨的伤,是因为救你,被尖锐的石棱生生割裂的!他流着血,第一时间还是固执地要先确认你的安危……\"
''你根本不知道,\"曲毅的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更沉重的、几乎能压垮人的力量,\"你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
他的眼神变得复杂而哀伤,\"哪怕...哪怕他知道你和Lasse的事,知道你们连孩子都有了,他也从未因此有过半分嫌弃你的念头。\"
\"孩子?\"梁爽猛地一怔。
这个荒谬的误会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她沉溺的悲伤。
原来白玉泉早已暗中调查过钟离,甚至误将钟离的女儿当成了她的孩子。
\"那不是……\"解释的话语凝在唇边。
可就在话要冲口而出的瞬间,一股更庞大、更酸楚的洪流将她彻底淹没。
他竟一直独自背负着这样令人难堪的误解,却依然选择义无反顾地为她豁出性命!
这份不计得失、不问缘由的情意,远比她想象的更加深沉、更加不计后果,也……更加让她无法承受。
曲毅看着她欲言又止的模样,眼中的失望更深:\"少爷连这个都能接受,可你呢?\"
''自从认识你,他屡次遇险,身心俱伤!上次他派影卫去救你,家中长辈见他为你涉险,已是震怒。今夜他明知故犯,却因为怕再次惊动长辈,让你成为众矢之的,竟选择孤身赴险!如今好不容易把你从鬼门关拉回来……\"曲毅的质问接踵而至,没有给她任何喘息的机会,那声音里带着为他家少爷感到的锥心刺痛。
他的目光死死锁住她苍白而剧震的脸,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狠狠砸在她的心上:\"你却又亲手把他推回去。\"
他的胸口剧烈起伏了一下,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血与泪的控诉:\"可你呢?你给了他什么?一句轻飘飘的、冰冷的'对不起'?\"
那三个字,被他用如此鄙夷和痛心的语气重复出来,让梁爽的脸色瞬间褪尽血色,苍白如纸。
她踉跄地后退了半步,仿佛被这些话狠狠击中了最柔软、最不设防的肋骨,痛得她蜷缩了一下。
命运总是如此惊人地相似,带着讽刺的轮回。
就在这一瞬间,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如潮水般汹涌而来。
檀征临死前那双饱含热泪与不甘的眼睛,那些至死都未曾有机会说出口、却用生命最惨烈的方式默默证明的爱意……
那时的她,太过年轻,也太过迟钝,看不见那深沉目光里藏着的全部炽热情意与绝望守护。
直到永远失去他后,她才在往后漫长的岁月里,一点一滴,慢慢地、痛苦地读懂。
如今,几乎同样的目光出现在白玉泉的眼中,同样的不顾一切,同样的倾其所有,甚至更为炽烈与决绝。
可她依然看不清前方迷雾重重的路,依然在情感的旋涡与现实的枷锁中痛苦地徘徊、挣扎。
澄清已无意义。
比起误会本身,他在误解下的倾尽所有,更像一场无声的审判。
那句\"对不起\"不仅否定了他的真心,更玷污了这颗爱她如命的赤诚。
可是她又能如何?
每一次靠近,都可能将他推向万劫不复。
那隐藏在暗处的身份,那些无法言说的过往,在她与白玉泉之间划下了一道看不见尽头的天堑。
她背负着太多不能言说的秘密,太深重的血海深仇。
这条布满荆棘的路,注定只能独自踉跄前行,哪怕前方是望不见尽头的黑暗。
愧疚如蚁噬骨,无法回应的深情如刀绞心。
白玉泉毫无保留的情意,与缠绕在她身上的宿命枷锁,在胸腔里翻涌碰撞,几乎要将她的灵魂撕裂。
她张了张嘴,千言万语在唇齿间辗转千回,最终化作一缕无声的叹息。
滚烫的泪珠顺着苍白的脸颊静静滑落,宛如夜露划过凋零的花瓣,在唇角凝结成命运的苦涩。
也许有些相遇,从初见那刻起,就注定要以离别收场。
她徘徊在命运的渡口,眼前是浓得化不开的迷雾。
每当白玉泉给予的温暖近在咫尺,她便不得不逼着自己转身,一步步退向更深的黑暗。
这一次,面对他那纯粹到极致、炽烈到灼人的情意,她连抬眸相对的勇气都荡然无存。
只能任由那轮曾照亮过她的明月,缓缓沉入心底最深的角落,化作余生漫长岁月里,一道永远无法结痂的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