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完这些,林纾把自己扔进了客厅的沙发里。
身体接触到柔软布艺的瞬间,他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喟叹,仿佛全身的骨头都在这一刻散了架。他随手拿起遥控器,打开了电视,调到了晚间新闻频道。
女主播字正腔圆的声音在安静的客厅里回响,播报着国际经济形势、城市绿化工程的最新进展……这些新闻,关乎国计民生,却又显得那么遥远、那么平和。
林纾的目光,并没有聚焦在屏幕上。他的眼神有些涣散,思绪依旧沉浸在过去那段惊心动魄的日子里。那些熬红了的双眼,那些错综复杂的线索,那些在抓捕瞬间迸发的肾上腺素……此刻都已尘埃落定,化作了记忆深处一枚枚深刻的烙印。
一种巨大的疲惫感包裹着他,但在这疲惫之下,却是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厚重的充实感。
他是什么?他只是一名普普通通的刑警,是这个庞大国家机器上一颗并不起眼的螺丝钉。他没有惊天纬地的才能,也没有呼风唤雨的权力。但他和他的战友们,刚刚扳倒了一个价值数十亿的犯罪集团,将那些躲在阴暗角落里、吸食着社会财富的毒瘤,一个接一个地连根拔起。
他想起了那些被孙宏富的非法集资所欺骗的受害者——那些倾尽毕生积蓄,最终却血本无归的老人;那些被高利贷逼得家破人亡的年轻人……他们或许永远不会知道,是谁在背后为他们追回了正义。
但这一切,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亲手做到了。
这种源自职业信仰的自豪感,如同醇厚的烈酒,在他的胸膛里激荡,让所有的疲惫和付出,都变得甘之如饴。
第二天清晨,生物钟让林纾在六点半准时睁开了眼睛。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在地板上画出一道明亮的光痕。
他像往常一样,洗漱、刮胡、换上挺括的警服,对着镜子整理好自己的领带和警号。镜子里的男人,眼下虽有淡淡的青色,但眼神却依旧清亮、坚定。
市局大楼里,新的一天已经开始,充满了咖啡的香气、打印机的嗡鸣声和此起彼伏的电话铃声。
林纾抱着一摞刚从档案室领出来的陈年旧案卷宗,走在通往办公室的走廊上。
在拐角处,他恰好遇到了同样抱着一叠文件的李佳。
她今天没有穿制服,而是一身干练的浅灰色职业套装,长发束成一个利落的马尾,让她整个人看起来英姿飒爽,又带着几分知性的味道。专案组的紧张工作似乎并未在她脸上留下太多痕迹,她的眼神依旧像往常一样,冷静而明澈。
四目相对,两人都停下了脚步。
没有多余的言语,甚至没有刻意的寒暄。
他们只是看着彼此,然后,一个心照不宣的、带着些许疲惫却又无比真诚的微笑,同时在两人的嘴角绽放。
那个笑容里,包含了太多东西:有并肩作战后的默契,有对彼此专业能力的欣赏,有对那段峥嵘岁月无声的纪念,更有回归日常后,一种“我们都还好”的释然。
“早。”林纾先开口,声音里带着清晨特有的微哑。
“早。”李佳点点头,回以同样简洁的问候,便各自开始忙碌了。
林纾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清晨的阳光正好,他坐下来,深深地吸了一口带着茶叶清香的空气,感觉自己的大脑像是被重新启动了一样,充满了迎接新挑战的清明感。
上午九点,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
是支队里新来的实习警员小王,一个脸上还带着些许青涩的年轻人。他抱着一个薄薄的蓝色文件夹,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林纾的桌上,声音里带着一丝敬畏:“林副支,这是经侦那边转过来的一个案子,说是让我们刑侦配合协查,队长让您先看看。”
“好,放这儿吧。”林纾点了点头。
那个蓝色文件夹,与之前堆满整个会议室的“孙宏富案”卷宗相比,显得如此单薄,甚至有些不起眼。
林纾拿了起来,封面上用黑色的宋体字打印着一行标题——《关于群众举报部分乡镇农机补贴发放异常问题的初步材料》。
农机补贴案。
这五个字,带着一股泥土的气息,与前段时间他沉浸其中的、充满了代码、虚拟货币和跨国金融的那个世界,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他打开文件夹,花了整整一个上午的时间,将里面不算厚的几十页材料,逐字逐句地,反复看了两遍。
和他预想的一样,这的确不是什么惊天大案。
没有精心设计的洗钱通道,没有潜逃海外的幕后黑手,更没有动辄上亿的惊人金额。
卷宗里,充斥着一个个陌生的、带着浓厚乡土色彩的名字:红星农业合作社、丰山镇农机服务站、李家村的会计张三、王家屯的村长李四……
补贴款项的名目更是五花八门,繁杂琐碎——“新型插秧机购置补贴”、“高效复合肥推广补助”、“节水灌溉设备升级津贴”……每一笔款项都不算大,几千到几万不等,像一条条不起眼的小溪,从国家的惠农政策这片“主水源”里,分流出去。
然而,这些看似清澈的小溪,在流经乡镇农机站和农业合作社这些“渠道”时,却总会莫名其妙地“蒸发”掉一部分,最终到达真正需要灌溉的农民“田地”里时,往往已经所剩无几。
林纾的指尖,在那些密密麻麻的银行流水单上缓缓划过。
资金的流向极为分散,且隐蔽。一笔三万元的补贴款,可能会被拆分成五笔,分别打入农机站站长、会计,甚至他们亲戚的私人账户里,然后再以“设备维修费”、“技术咨询费”等各种巧立的名目,做平账目。
整个过程,没有高深的金融技巧,只有最原始、最赤裸的贪婪。
这不像孙宏富案那样,像一颗迅速恶化的毒瘤,需要一场雷霆万钧的外科手术来切除。这更像是一种慢性的、遍布肌体的“牛皮癣”,或者说,是那些能蛀空千里之堤的蚁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