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过小姑姑。他规规矩矩行了半礼,眼尾却扫向我腰间的玉佩,忽然抿唇一笑,露出左侧梨涡。
王院正刚到太液池便遇着儿臣,说公主的喜脉比当年皇祖母怀父皇时还稳当呢。
他走近两步,袖中掉出串金丝蜜枣,正是我往日爱往他嘴里塞的吃食。
皇祖母听说您有了身孕,连佛前的手珠都捏断了,这会儿正盯着尚宫局赶制赤金襁褓呢。
窗外忽有北风掠过,梅枝上的残雪簌簌而落。
李昱珩忽然瞥见我案头未封的家书,笔尖还凝着墨珠,落款处“萧承煜”三字力透纸背。
他指尖划过“待你归来”四字,忽然抬头,眼瞳亮如寒星:小姑姑可是要给姑父写信?儿臣明日差人快马加鞭送往东征军,定叫姑父在除夕前收到。
我望着他眉间未褪的稚气,想起萧承煜出征前,他曾摸着李昱珩的头说“若有人敢欺你小姑姑,姑父便用枪头挑了他的冠带”。
此刻这少年人已能替我撑伞、替我传信……
劳烦昱珩了。我取出锦盒里的羊脂玉佩,系上陈若华新绣的平安符,信中便说——
喉间忽然发紧,指尖抚过未干的墨迹,便说公主府的琉璃灯,等他回来时,要挂在乌骓马的辔头旁。
李昱珩郑重其事地点头,从袖中掏出个锦袋,倒出把琉璃糖人:这是儿臣让御膳房新制的,马背上的将军模样,您瞧这银甲,像不像姑父?
糖人战马的鬃毛上还缀着金箔,在烛火下泛着暖光,倒真像极了萧承煜铠甲上落着的霞光。
殿外传来宫车辚辚声,陆明珠替我披上狐裘。李昱珩亲手替我提着琉璃灯,灯穗上的银铃与他腰间玉佩相碰,叮咚作响。
行至角门时,他忽然驻足,望着漫天落梅低声道:姑父出征前,曾教儿臣枪法,说‘若华年你能护得住小姑姑,才算得上真男儿’。
他转头望向我,眼中映着灯笼的光,儿臣今日起,便在小姑姑宫门前守夜,等姑父回来时,定要让他瞧瞧,小侄子的枪法可没生疏。
雪不知何时又落了,李昱珩的团龙纹披风上积了层白霜,却像极了那日校场之上,萧承煜铠甲上的雪晶。
宫车碾过雪地,留下两道清晰的车辙。李昱珩骑马跟在车旁,手中的琉璃灯照着前路。
灯影里的将军糖人,仿佛真的骑着乌骓马,踏过朱雀街的雪,踏过东征的霜,正一步步,向这暖阁里的灯火走来。
除夕戌初,椒墙内的爆竹声刚响过三匝,侯夫人的翟纹裙裾便拂进了暖阁。
她鬓间的赤金步摇还沾着宫墙的雪,未及行全礼便膝头微屈:给长公主殿下请安——
话音未落便伸手来握我腕子,暖玉护甲硌着我手背,外头都传您有了麟儿,可是真的?熠儿出征前还说……
我望着她发间那支半旧的翡翠簪——正是萧承煜去年生辰时,我亲手替她选的料子。
指尖在袖中掐了掐掌心,面上却淡如梅枝覆雪:夫人可知,苏小姐此刻正在东征军辎重车里?
侯夫人的手猛地僵在半空,护甲上的牡丹纹蹭到我袖边的金线。她膝头一沉跪在炭盆边,火舌舔得炭结噼啪作响:公主赎罪……
阮阮那丫头哄骗看守,混在给军中送冬衣的商队里……侯府派了三拨人追,都被她用迷药撂在宿州客栈……
我望着她发间新添的银线,想起萧承煜曾说母亲最喜在檐下挂冰棱,教他辨认不同形状的霜花。
炭盆里的雪水蒸腾,将她眼下的青黑映得更重:若不是陈若华得了张家军报,怕是连驸马爷被缠得三日未进营帐的事,侯府还要瞒着?
侯夫人突然叩首在地,鬓边步摇磕在青砖上:是臣妇管教不严!自熠儿被指婚那日,阮阮便日日在佛堂跪着,说要替公主抄经……臣妇只当她是小孩子心性……
我伸手搀住她发颤的胳膊,触到她腕间补丁似的厚茧。
萧承煜说过,母亲总爱亲自替他缝甲衣,连护腕里都要绣上“平安”二字。
暖阁外的北风卷着椒花香气扑进来,我望着她惊惶的眉眼,到底叹了口气:如今我已有两个月的身孕,虽与承熠尚未行合卺礼,但……
指尖抚过腰间玉佩,到底该唤您一声‘母亲’的。
侯夫人猛地抬头,眼角的泪沾着炭灰,倒比雪水更烫:公主肯认这声‘母亲’,是臣妇几世修来的福分!
她忙从袖中掏出个锦盒,里头躺着串米粒大的东珠,这是熠儿周岁时,他外祖母留下的……原想等他娶妻时……
声音突然发哑,指尖摩挲着东珠,公主若不嫌弃,便给孩子留着做个小玩意吧。
我接过锦盒,东珠在烛下泛着温润的光,外头传来守岁的更声。
侯夫人忽然望着我腹部怔怔出神:熠儿小时候最怕冷,每到冬日必要蜷在臣妇膝头……
如今他在东海之畔,也不知军帐里的炭够不够暖,甲衣可曾透风……
待过了正月,胎象稳当些,我便常去侯府走动。
我替她拨了拨炭盆,火星溅在地上,母亲若有给承熠的书信,尽可交与我——
指尖划过案头未封的家书,我每十日便差人送往东征军,定教他知晓家中事。
侯夫人突然抓住我手腕,护甲上的牡丹勾住金线,却不管崩开的线头:公主可知,熠儿临出征前,曾回侯府一趟,在祠堂跪了整夜?
她眼尾发红,他说‘若此战能平东海之乱,定要在公主府前种满琉璃梅,让她冬日也能见着春色’……
暖阁外的爆竹声又响起来,惊飞了檐角的寒鸦。我望着侯夫人鬓间那支翡翠簪,原是在血脉里缠成了结。
纵是冰雪漫天,也化不开这暖阁里的炭火,化不开东珠上的温光,织就的那道跨越山海的牵念。
正月初一卯正,我给母后磕过头,便着采薇将年前备下的鎏金食盒并锦缎布匹搬上马车。
车辕碾过宫门前的积雪时,皇兄派来护送的羽林卫已列成两排,红缨枪上的朱漆在晨光里格外鲜亮。